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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045、公私兩分 文 / 掃雪尋硯

-    林杉回京的當天下午,宮裡就來了召令。

    至入夜時分,人還沒回來,倒是有六箱東西由羽林送出來。與這六隻箱子同行的,還有一道賞賜諭令。

    陳酒被僕人喚出來接旨時,心裡還有些驚訝,因為這受賞人竟是自己。陳酒本以為這些賞賜是沖莫葉來的,這麼公然受賞,還是生平第一次。

    送走傳旨的人,繼而驗看了那六箱賞賜。銀錠、寶珠、錦帛,大致就是這些,在已歷半生蹉跎的陳酒看來,真算不上什麼貴重的東西,但卻是皇宮裡那位表態的最直接方式。

    雖然不至於為此歡喜,倒也能叫人心懷安慰。

    驗看完了後,陳酒便準備差下人把它們抬去庫房,就在這時,莫葉從外面走了進來。

    目光觸及屋內那兩箱還未來得及關上的銀錠,莫葉目色閃了閃,然後笑瞇瞇地說道:「皇宮這次好重禮啊,師娘,喜事將近了吧?」

    陳酒心下一陣甜蜜,臉上卻含蓄著不表露,只道:「也不知道他在宮裡說了些什麼,怎好如此張揚。」

    她在這個時候這麼說,叫人很容易聽出一絲澀意。

    「師父親口說過的事兒,都過去快半個月了,皇家當然會有所表示。以皇帝與師父的交情,這些賞賜還算是壓減後的份量。」莫葉一邊說著,一邊在估算六隻箱子的總價值,目光掃來掃去,忽然她想起另一個問題,又道:「沒有喜服,可能真的還會再賞賜一回。」

    陳酒看著她認真說這話的模樣。不禁失聲笑了笑,然後糾正道:「我這樣身份的人,按禮儀規矩,喜服得自己做。御賜喜服,那得是皇室宗親才行的章程。」

    「哦……」莫葉沉吟著:什麼規矩禮節,與皇家有染,就會變得複雜起來。

    就在莫葉略為失神時。耳畔又傳來陳酒的聲音:「其實。半個月以前,京城布商就送來了兩匹大紅織雲錦,說是他訂的。讓我驗看之後,就送去剪裁了,想必現在也快完工了吧。」

    莫葉回過神來,聞言不禁一怔。

    陳酒似是想到了什麼。從袖子裡摸出一方疊得整齊的錦帕,遞給莫葉:「這是送布的夥計讓我裁下來的。說是到時候成衣送來時對照布料時要用,我這幾天得閒,把它做成了一方手帕,你看看。」

    莫葉接過那方錦帕。輕輕摸著表層,只感覺手掌皮膚像是在絲織的雲彩上滑過,雖有紋路。卻極其柔軟。這織錦是由兩種絲交疊織造,在屋內燈火的映照下。透著淡淡熒澤,若是在陽光明艷的白天,又不知會是何種流光溢彩的模樣。

    「美……」莫葉咂了咂舌,只吐出一個字來。

    ……

    折劍與凌厲下了樓,出了大門,卻沒有雇門口候著的馬車,而是並肩行去了一條較為僻靜的巷道。

    以凌厲此時較之在樓上時更差了些的臉色看來,他們真應該僱車代步,但他們沒有這麼做,主要卻是凌厲的主意。他有一些話,在樓上時沒有說完,此刻下了樓,卻想問詢於折劍。

    折劍因其十年前在羽天宗聚英廳折劍之事,雖然如今的他一身武藝較之從前更為精深,但在宗門已不再有說話的權力,只有服從的資格。可儘管如此,他依然是凌厲信任也尊敬的宗門前輩。

    在僻靜的巷道內走出一段路,確定週遭沒有異樣,凌厲才長出一口氣,神情有些萎頓地說道:「折劍師叔,你知不知道這次宗門弟子京都行的命令是誰下達的?」

    「我也只知道是伏劍從宗門帶出來的命令。」折劍有些不解他為什麼會這麼問,重墨如岱的眉峰下明顯浮現一絲疑惑,思索了一下後又說道:「當然,伏劍能帶出這道命令來,想必是宗門仔細斟酌考慮過的吧。」

    凌厲微微搖著頭說道:「這次的目標人物非同一般,一步不慎,很可能整個宗門都難免一劫,這個時候主尊應該親自出面安排一切事務才對,可主尊沒有這麼做。」

    「主尊沒有這麼做,不表示伏劍帶來的命令就是假的。」已經察覺到凌厲的話裡頭真正指向的人或事,折劍眉間的疑惑散去,取代的是一種接近冰點的眼色,他微微瞇了瞇眼,又道:「我想知道,你忽然這麼問我,到底是因為在你身上發生了什麼,還是你親眼看見了什麼?」

    折劍、伏劍這二人的關係雖然不怎麼樣,但對於宗門制度,他們的態度是統一的。此刻凌厲這麼問,便有質疑伏劍是否對宗門忠誠的意思,而這是折劍不可坐視或者只作為一個玩笑置之的事情。

    「這幾天裡我一直都待在清風館,除了跟著師姐那一次,其餘時間便不曾有外出活動,但……」凌厲做了最後的片刻猶豫,終於將他對自己那單生意的懷疑細細向折劍稟告。

    聽了他的陳述,折劍果然也沉吟起來,一雙眉壓得很低,幾乎覆在了眼上,現出凝重神色。

    沉吟片刻後,折劍依舊沒有表露自己對此事的態度,只是又問了一句:「就像你剛才說的,近期你都沒有外出行走,那你怎麼能將宗門都調查失誤的資料掌握得這麼仔細?」

    凌厲稍作回憶,便將半個月之前發生在霧山上的事仔細講了一遍。這一次,他沒有對折劍略去他曾在山腰上還遇見另外三個人的經過。

    而待他重述霧山之事的話音剛落,折劍已忍不住心頭驚訝地說道:「這件事,最初你為什麼要瞞著我?」

    「當時我以為這只是一件小事。」提及此事,凌厲心裡也知道,這終究是他犯的一個錯,所以他在說話時就將視線微微垂下一些,避開了折劍的直

    直視,「那次的事。是我利用她在前,她竟未曾懷疑,依照我隔空傳聲的指引,斬殺了那蟲蛇女的四條青蛇,這幾乎就等於將蟲蛇女的攻擊力量削減一大半。我也是憑著雙方力量強弱顛倒之際,才得以成功斬殺了蛇王,解散蛇陣。逃過一劫。」

    折劍聽他講到這裡。並未多說什麼,只是若有深意地道了一句:「這麼說來,你應該感謝她?」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即便半個月前。在霧山腰上,莫葉與凌厲有過不具印象只記其聲的一次相遇,並且因為環境惡劣,促使他們還合作了一次。在外人看來這就是並肩御過生死劫的交情,但對於出身羽天宗的凌厲而言。他必須斷絕與宗門之外的人一切的交集。

    他應當是一個沒有出處的人,還很有可能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這樣他們才可能有成算跳出律例的捆束,做人頭買賣。

    如果這個世界上的人可以劃分出第四類。他便是這類人。這類人應該比沒有家室的人更孤獨,比商人更計較利益得失,比皇權在手的帝王更冷厲。卻也卑微如草芥。

    不擁有將來的人,似乎就意味著不需要交朋友。不需要承恩,也不需要致謝。

    更何況那個在尋常人眼裡看來,應該對其心存感激的少女,現在她的繪像出現在自己手中的買賣單子上。

    ……

    在與凌厲、折劍並肩而走的這條僻靜巷道相距近十里之遙的宋宅內,端坐於書房中,正翻開一本青川地形繪冊,在細細研究其北向支流的莫葉忽然重重打了個噴嚏,震得自己低頭久了的脖子裡那股酸勁更覺清晰。

    她只得暫時將思緒從那繪冊中收回,左右晃了晃腦袋,使自己的脖子放鬆了些。

    目光微移,她就看見桌上置於手邊的玉瓷青花茶盞,盞中早已乾涸得剩一撮泡發的芽葉兒墊底了,但她並不準備續水。事實上她並不怎麼喜歡這種有著淡淡苦澀的東西,但下人只知它可以提神,便習慣在主人看書時奉上。

    莫葉看了一個時辰的繪冊,這些極為考驗人的方向感和全篇記實的圖,近乎一遍又一遍的將她的思維腦力切割成方方正正的形狀。此刻她正覺得有些乏味,倒是頗為想念余家茶館特配的那種甜香滑口的奶茶。

    揉了揉有些滯脹的鼻子,莫葉倒不覺得這就是感染風寒的前兆,事實上她已有幾年沒有染過所謂的風寒了,彷彿都快忘了這是一種可以演變到要人性命的疾病。但她同時也不相信這是民俗裡說到的,被人在背後戳脊樑骨的徵兆,她隨了師父的性情,敬神而不信鬼談。

    她此刻只是覺得,如果此時能來上一杯余家茶館特配的那種茶,一定頗能解乏。

    遙想了片刻,她便又拋卻心頭一切雜念,低頭繼續沉思在眼前那本繪冊裡的一川四支流裡頭去了。

    ……

    僻靜的小巷道中,壓抑著嗓音的對話聲還在繼續。

    雖然凌厲知道自己在霧山上做的事再次違背宗門規定,但他也並沒有因為折劍的那句話而中斷話題,而是繼續說道:「那天脫險之後,我見此人也中了極深的蛇毒,已經陷入昏迷,當時的我也頻臨蛇毒發作的前一刻,便急著離開了山腰。」

    乾咳一聲,凌厲才嗓音又低了些地說道:「但我沒有想到……」

    折劍沒有再保持沉默的繼續做聆聽者,並且他也沒有給凌厲繼續說下去的機會,他直接打斷了他的話,聲音略冷地說道:「沒想到此人竟能活下來,而且同樣身中蛇毒,經過同樣的時間,她現在卻比你康復得好,是嗎?」

    凌厲不說話了。折劍幾乎一口氣將他想說的話全部說盡,並且他也大約能夠猜到,折劍接下來還會補充說些什麼,無外乎就是宗門的一些規定,他雖然極少觸犯——也就是在霧山那天犯了一次——他心裡卻是正反順序各背了幾次的。

    「宗門教的你忘了?看著目標倒下還不夠,要做到絕其血脈……」折劍果然開始了他的那一套,羽天宗每一個任出道弟子當然都會爛背那一套,折劍雖然在聚英廳做了折劍的事情,但不表示他可以拋卻宗門鐵律,「我想你當時給她致命一擊的時間還是有的。這是你那一刻心存了一絲感念……」但這一次,折劍的話說到後面,不知怎的,聲音漸漸有些弱了下去。

    凌厲抬起剛才微微垂下去的視線,側目看了折劍一眼。

    折劍歎了口氣,終於說完最後一句話:「這事要讓你那位伏劍師叔知道了,他肯定要拿劍鞘削你。你知道嗎?」

    「我知道。」凌厲笑了笑。他似乎從剛才折劍那微微起了變化的口吻中聽出了一些折劍情緒上的變化,這事兒怕是存在什麼轉變,或許折劍念在他是初犯。不會將此事回稟宗門。

    「你剛才說到,憑你現在的狀態,幾近不是霧山遇到那個人的對手……」沉吟片刻後的折劍再開口時,果然說的不再是宗門規矩懲罰問題。已將話題調轉去了另一個方向,「但並不是所有的毒素都可以通過內修真力按摩疏通經絡來達到排除的作用。人畢竟只是擁有一副肉軀,既然食五穀,生病中毒還得用藥來治療,何況此次你和她中的都是這麼厲害的蛇毒。武功再強也做不到康復得如此快。她還只是一個十三、四歲的丫頭,武功又能高強到什麼程度。」

    凌厲忍不住探問一聲:「折劍師叔,那你的意思是……」

    折劍伸出大拇指刮了刮下顎胡刺。一邊思索一邊說道:「宗門雖然准許我不參與任務的執行,但卻常常派我給執行任務者善後。所以我手裡掌握了一些無關任務目標的資料。據我所知,這世上擅使毒的第一強者,當屬藥鬼廖世。而他擅長此道的其他人無可勝出之處,就在於他使用

    的毒物,除了最常用的草木毒素和最不好煉製的礦石毒物,還掌握有豐富的昆蟲類毒物。因為此種毒物一旦沾染,發作速度極快,一般醫者都不敢涉及,除非亡命之徒或者嗜好煉製這種藥丸的瘋子。」

    想到廖世在江湖上以及白道醫界上的名聲傳聞,凌厲嘶嘶吸了口涼氣,喃喃道:「可是江湖上不是早有傳言,廖世已經失蹤幾年了麼?」

    「他本人是失蹤了,但他的徒弟蹤跡可是清楚得很。」折劍微微一笑,說道:「這個幾乎比三十年竹葉青還老舊的資料,恐怕也就是我們羽天宗掌握得了,誰能設想常常三五年不見蹤跡的藥鬼廖世也曾收過徒。他收的徒名叫葉正名,但葉正名跟他學醫時,本來是叫葉相的,據說是葉家滿門千餘口被滅後不久,他自己給自己改的名字……」

    初次聽到這一久遠的資料,當凌厲聽到「葉家滿門千餘口被滅」這一段時,他不等折劍把話說完,就忍不住說道:「千人以上的門戶,算是大家族了,怎麼會遭此禍害?」

    「是前朝做的,大周最後一個天子做的這事兒,自己做不成皇帝了還要拉個墊背的。」折劍說到這裡,眼中流露出一絲若有所思的神色,「不像我們羽天宗,一個人一次也就割一個頭拿去賣,皇帝要殺人,那得像割稻子,滅了葉家全族,外帶把家宅抄沒一遍,既可憐又可悲。」

    想到割稻子的場景,幾鐮刀過去就是一捆稻禾,凌厲不禁扯了扯嘴角,他很快在心裡避開這個場景,又問了句:「那個葉相是怎麼逃過這一劫的?」

    「詳細情況就沒什麼人知曉了,只能從時間上來推算,葉家被抄家滅門的時間,大約正是葉相在跟著廖世學醫的那段日子,廖世向來行蹤不定,可能就是這樣避過了。」看樣子折劍並不想詳談這件事,此事也的確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盡的,這只是作為一個引子提一下,他真正想說給凌厲知曉的是接下來的話,「葉相…如今就是葉正名了,他一直就住在京都,我覺著那個女子中的蛇毒就是得了他的醫治。」

    他的話音剛落,卻又兀自搖搖頭,似乎是喃喃自語一般說道:「不行……我本想把他擄來給你瞧瞧,也許幾付藥吃下去,把體內的餘毒徹底清了,但一想到他或許給那女子治過,他一見你,豈不就是知道了你就是那天在霧山上的人?但我或許可以等他把你治好了,再了結了他……」

    「師叔!」折劍的話還未說完,就被凌厲出聲打斷,「不可!」

    「怎麼?自霧山那一次過後,你的憐憫心就川流破堤了?」折劍挑了挑眉。望著凌厲一句一頓地說道:「因為他是一個救死扶傷的大夫?因為他是葉家被滅門後唯一的遺脈?」

    「你其實什麼都知道,卻還故意挑撥我,我不想為了快幾天痊癒而讓我今後手抖得握不緊劍。」凌厲嚥了咽有些干的咽喉,接著又道:「而且你早已在聚英廳折過劍了。」

    「那好。」折劍將投向身側的目光收回,似乎不忍再看這個慢慢行走著的年輕人蒼白得嚇人的臉色,他只是將目光閒散的落在被自己的胡茬刺得有些癢的食指,又似乎是在看他常年握著竹竿而一掌老繭的手。

    他喝了許多年的酒。但實際上這隻手在握著劍柄時。依然穩如山硬如鐵。哪怕他是在宗門聚英廳,當著眾位長老堂主的面折過劍,表示他發下重誓此生不再做割頭買賣。他也必須將一身武功保持在這個水平。他雖然不必再向外出劍,但每年一次的執法堂關卡他必須過,若非如此,他在宗門裡恐怕連偷閒喝一碗兌了水的劣酒的資格都沒有。連活著的機會都將喪失。

    沉默著走了片刻後,折劍忽然又問了句:「那麼你準備如何解決你手裡那單生意?時限可沒有幾天了。」

    「說起此事。其實我一直還沒想好該怎麼向師叔你開口。」凌厲猶豫了一下,然後才慢慢接著說道:「我總覺得,那個想將我滅口的人,一直還存著心。包括這一次的生意,亦是他的籌謀。」

    「依你的意思,這個幕後籌謀者是想借那女子的手逆向地將你滅口?」折劍說話的語氣有些平淡。看樣子他不認為此事有什麼棘手之處,聲音微頓後。他接著又道:「不知道孫謹他們的事情做得快不快,也許時間上趕得及,隨便叫他們兩個人裡的誰來幫你一把,也就解決了。」

    「不,不可以再拖人進來了。」凌厲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我覺得這個籌謀者相當陰險,跟蹤之能就像螞蟥一樣,不叫人掉幾滴血是不會罷休的。這是我的事,不想再連累別的人。」

    「那好吧。」折劍深深吸了口氣,徐徐接著說道:「不過,他們幾個也都在附近,如果你真遇到難辦的事,到了緊要關頭也不要硬撐。為了一個郡守把你折進去,這買賣放到尊主那裡,他也知道虧本,所以即便是犯些宗門規矩,但能把你從這檔子麻煩事裡扯出去,尊主應該不會計較的。」

    「師叔,關於孫謹他們來京都的這一趟子事情,其實我還有個隱憂沒有說。」思及自己因為殺了一個郡守而惹上一身的麻煩,又見自己的兩個夥伴即將朝那個地位舉國一等的人動手,凌厲總覺心下難安,終於開了口,「如果我遭受這樣無止境地追殺,是因為我殺的是一個官,那麼孫謹他們……會不會……」

    「南昭還沒立太子呢,沒有後續……」折劍的話說得十分含蓄,但話意表達得其實很直白,「同樣的事情落在這兩者頭上,結局是不一樣的。」

    ……

    折劍一直把凌厲送到離清風館只隔了一條巷道的位置,這才分手告辭。

    凌厲本來就是穿著清風館那個患病頭牌寵男的衣服出去的,在外頭走了一大圈,此刻他回到這裡,臉色更加蒼白,嘴唇乾枯,一臉病容,披散著的頭髮耷垂在瘦削的臉頰,就這樣走進去,倒也不會叫人懷疑他偽匿的身份。

    走回自己養病

    的房舍,一路上行過幾處迴廊,遇到了幾個清風館的僕從,他也懶得打招呼。事實上此刻的他眼前已經有些出現重影了,他真的有些忌憚於自己會不會倒在迴廊裡,倘若有人服侍他洗浴換衣服,即便再笨拙的人,看見了他身上因為某幾次任務而留下的傷疤,肯定也會驚詫得叫出聲的吧?

    強撐著精神走回自己的臥室,凌厲只覺得自己在邁過門檻的那一剎那,彷彿身體變成了在烈日下暴曬的冰雕,即刻就要化成一灘水漬,他的身形有些不由自主地將要向下傾倒,這感覺很不妙。

    但就是處於這種極差的身體狀況中,他的視線掠過了室內所有物品只一遍。就留意到了榻角一張矮桌上多了的一樣東西。

    他的精神再度凝聚起來,蒼白的臉頰上卻浮現出了一絲不太正常的血色。

    他只用三個大步就走到那矮桌面前,一揮手抄起桌上擱著的那只淡綠色的小瓷瓶。他清楚記得,三個時辰前他離開這裡的時候,桌上應該什麼都沒有。

    這多出來的東西沒有被清風館裡的僕人收走,要麼是館中人留下的,要麼就是在自己剛走進來的前一刻留下的。

    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微涼光滑的瓶身。他忽然想起什麼。將手中瓶子稍稍傾轉,看了看瓶底,再拔開瓶塞。將瓶口湊近鼻下嗅了嗅。做完這些,他臉上的凝重之意終於放開,那兩片病態的潮紅也瞬時化作灰白底色,他重重坐倒在榻沿。又仰面準確倒向一方疊好的蓬鬆錦被上,耳畔心跳狂突。他的嘴角卻勾了勾。

    看來折劍師叔做了幾年的接應人,並非僅僅是比旁人多掌握了一些行走江湖要依傍的歷史久遠資料,這一瓶護心丹是極為珍貴的妙藥,他都走遠了。卻又半道折身回來,悄然將其留下。

    不過,這種藥也多是用在應急情況裡。也不能服用過量,所以折劍師叔沒有當面贈藥。便是最深刻的叮囑。

    凌厲將這小瓶子貼身放入懷間,待氣息喘勻了些,他就慢慢坐起身來,又伸手進前襟裡側,將那份單子抽了出來。他剛才已經將自己對這單子的所有質疑都告知了折劍,連帶著將另外兩個同伴此次來京的任務也質疑上了,但折劍對此表現出的態度卻彷彿太馬虎了些。

    折劍只道信任宗門地評估,連絲毫的懷疑都沒有,這不太像一個成年人思考問題的方式。

    不過,眼見折劍的態度如此篤定,凌厲雖然還未完全放下心頭質疑,卻也心生一絲對自己的懷疑了——難道真是自己多心了?

    再次從頭至尾將手中的目標人物資料仔細的默看一遍,那畫像沒有錯,字資料也白紙黑字的寫著,對方不會武功,看到這裡,凌厲漸漸又蹙起了眉頭。

    將目光從那張充滿疑惑的單子上挪開,凌厲有些漫無目的地環顧了一遍四周事物,這間屋子本不是他的,但他取代了屋主的身份,已經在這裡住了將近半個月,對屋內的環境當然比較熟悉了。

    這間屋子的室內擺設還算致,從牆壁到桌面,典藏書籍,名人字畫,擱琴的那張長桌上也有一隻紫銅香爐,以前用得頻了,這幾天雖然沒有焚香,卻自然沁入了一絲淡淡香氣……但在凌厲看來,這間房舍還是沒有他在宗門裡住的那間木屋待得舒坦。

    即便換了任何環境,也不會影響他需要的睡眠質量,但這不表示他對陌生的環境心裡就沒有一種陌生的認識。

    將那單子重新放回懷間,凌厲輕輕歎了口氣,他隱約間也希望自己的質疑是錯誤的,覺得這應該是體內殘餘的蛇毒導致他的思維出現幻覺,再加上三個月內連續奔走在數個郡縣之間,這種不安定的疲累很容易讓人不相信身周的一切吧?

    但折劍師叔的觀點有一部分是對的,不需要解釋,自己不應該懷疑宗門。倘若宗門真只是把自己當成一個做生意的籌碼,尊主也不會做這種賠本生意。

    想到這一點,凌厲漸漸放鬆下心神,他將雙手交疊枕在後腦勺,再次緩緩仰面躺下,準備休息一會兒,然而就在這時候,他又感覺到自己的一隻手背部磕著了一樣東西。

    被子是他自己疊的,棉褥子上應該沒有別的東西才對。

    他的手掌一個翻轉,就將那東西捏起,繞到眼前一看,他不禁微微一怔。

    這也是一張買頭的單子!

    不過,待仔細看了,他又辨出,這張新到的單子實際上是一張追加令。一般來說,只有買主改變了主意,宗門才會發出追加令,或者除了頭之外還要追加繳回別的東西,但像今天這樣的日期更改追加令,卻是極少出現的。

    一是任務執行者有自己的安排,臨時改變行動日期,會極大的打亂己方準備,增加成功的風險;二是。沒有哪一個買主不希望自己買的那顆頭顱早些到手,延期這種事,真的有些不符合買主的心態。

    望著同樣是白紙黑字的追加令上頭,比較起原單幾乎一模一樣,只是修改了日期一欄,凌厲滿眼疑惑的同時,又不禁有些懷疑這是不是折劍師叔在聽了自己剛才那番述說後。不僅留下了一瓶藥。還擅自給自己出了個主意?

    但這麼做,可是與宗門規定有著大逆。

    這事若真是他做下的,那麼下一批關進水牢的名單裡。絕對少不了他的名字。

    可他剛才還明明對宗門信奉不疑的,他怎麼可能主動犯險?

    而如果不是他做的,那這日期的修改令,來得也太巧了吧?

    將今天自己做過的事連起來思酌一番。凌厲忍不住心生一個令他自己都覺得背生寒涼的想法:難道自己的行蹤早被誰監視了?

    雖然宗門弟子每次行動都會配有一

    個接應人同行,但接應人多是行使照顧周全的職責。而此時凌厲隱約覺得,自己受到的這種監視似乎是存在著某種惡意的。

    ……

    又看了一個時辰的書,莫葉終於把視線從那充斥著整頁字點線的繪冊中收回,仰起頭來扭了扭脖子。將書冊放回書架中。她展開雙臂做了一個擴展動作,然後就拾步出屋。

    側目看了一眼天邊,太陽已經偏西了。以現在的時節來算,應該過不了一個時辰。天色就會暗下來,然而敞闊的宋宅今天彷彿靜得太早了些,僕人們都不知貓哪兒去了。

    莫葉卻知道,大抵是一家之主的阮洛沒有回來所致。偌大的家宅裡卻沒有女眷,一應事務過於清閒,掃地擦桌浣洗澆花剪枝這些事情半天就差不多能夠做完了,於是每天的下午都會有一段時間,所有僕人閒下手來,聚在了哪一處,嗑著瓜子聊些家常閒話,這幾乎成了慣例。

    宅子裡有白桃管著,絕難有故意犯懶的僕人,而如果手頭上的事務都做周全了,即便是僕役之身,也是有一些娛樂的資格的,這一點連阮洛都默許過,白桃當然不會說什麼。

    莫葉當然也不會在意這些細節,有時候宅子裡安靜一些,不論是對她白天看書還是晚上練功二周天,都是有益無害的,如果身後總有個尾巴綴著,她才要感覺頭疼。

    只是因為今天白天發生了兩件怪事,所以她才會對這大宅子裡的安靜氛圍少有的敏感了一次。

    丫鬟小草到底在跟楊陳鬧什麼彆扭?好像這彆扭還有些嚴重了,那麼她現在回來了沒有呢?還有那兩個阮洛的保鏢,扯謊都對不上話頭,兩個人到底在遮掩緊張什麼?阮洛還沒回來,怕是真遇上什麼大人物了,只希望他們之間的生意早些談妥。

    白天發生的事情雖然有些怪,但莫葉也沒有太放在心上,只是對這兩件事留了點印象罷了。生活中難免有小事端不斷,若每每驚疑,這樣的日子過得未免太辛勞了些。

    出了書房,莫葉看見宅中那只被一眾僕人以各種肉末魚尾喂得肥胖的大花貓就臥在迴廊扶欄上,遠遠一睹,彷彿就是自晾衣繩上被風不慎吹落的一團貂皮圍領,見到有人走近,它才稍稍動了動頭,似懶漢一般仰天張口打了個呵欠。

    莫葉不禁動了一個念頭,蹲身探手到迴廊外,折了一根春天裡猛生的長草葉,準備逗一逗那只懶貓。

    哪裡知道,那貓雖然看上去終日飽食,養出了懶惰樣子,其實肢體的靈敏度並沒有削弱多少,莫葉手裡的長草只是輕輕在它微濕的鼻頭刮了一下,它似乎頗為不悅,「喵嗚——」低低叫了一聲,溜下扶欄,朝不遠處一間屋舍的牆角跑去了。

    望著肥貓因為四肢有些胖而跑得有些扭起來的動作,雖然速度依然很快,但怎麼看都讓人覺得有些滑稽。

    莫葉獨樂一笑,雖然逗貓計劃落空,她卻依然因這隻貓開懷了胸臆,剛才讀書良久積累在腦海裡的壓抑感也自然散去大半。

    隨手將草葉子丟出迴廊外,莫葉束手於背,向這處獨院外行去。也許是受了那貓敏捷竄逃的背影所影響,在腦海擺脫了那本繪冊內容的壓抑後,莫葉漸漸恢復了練習乾照經而自然養出的敏銳聽覺,她這才發覺,其實宋宅的下午也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安靜,還是有人聲的,只是有些朦朧聽不仔細罷了。

    ——但這是憑莫葉的聽力才有此獲得,若是換了別人,恐怕連這隔了幾道牆外的朦朧之聲也聽不見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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