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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018 決斷 文 / 掃雪尋硯

    「然後剩下的二百里,你想讓我把你也背上?」廖世口舌無比犀利地說道,略一頓聲,他就又道:「那才是要了我的老命!」

    嚴行之沉默了,眼底一片沮喪-叔哈哈-

    關於他們嚴家家傳四代的那種怪病,至今還未弄明白病因。三年前自己身上開始出現那種怪病的初發症狀後,雖然有廖世無比精確的研藥施為,他的自我感覺還比較良好,但他不會忘記,他那位哥哥從病症初現到病死的時間,不過三、四年的光景。

    如果不是有藥師第一人廖世的悉心治療,嚴行之覺得自己很可能已經走到他那死去哥哥病入膏肓的狀態。

    可是,自己身上現在還未出現太過嚴重的病理爆發點,真的就能完全證明,自己還未處於病情嚴重的狀態嗎?或許現在體能上的良好狀態,只是用藥精細控制的結果,並未真正改變病理體質。

    至少面對他看上去還不錯的治療狀態,作為施治者的廖世一直都是無比嚴謹的態度,精神上從未放鬆過分毫。

    既然連藥師對此病都不敢有絲毫懈怠,他這個根本還沒將他這家族怪病摸清楚原因的病人,的確應該處處謹遵醫囑才對。

    而對於這種家族怪病全面爆發時的慘狀,嚴行之實在不想再回憶起他那位哥哥死前的樣子。

    其實廖世也不想說這樣的狠話,只是嚴行之實在太韌了,他才會使快刀斬斷之功,口頭上的話自然就鋒利起來。

    廖世向來不喜歡與人爭辯在口頭虛言上,除了探討新科目的藥理——在這一點上,他也向來認為,只有他那位近妖的師弟才配與他共討——對於其它生活上的瑣碎,他則是選擇能避就盡量避口不言,避免不了的,他便會以最簡短的話以最直接的方式表述最真實的結果。

    例如面對一個重病之人,生即是生,死即是死,他極少說什麼幾成把握這類話。這麼說話的確很傷人,也給他帶去了不少麻煩。作為一個人,能說些漂亮話本該是常備技巧,但廖世自小在藥谷較為封閉的生活環境裡養成的就是這個脾氣,誰也無能輕易改變,包括他自己。

    此時老頭兒看著少年垂頭不語的樣子,又有些不忍心,便語氣緩和了些,但再開口說的話依然顯得有些乾硬:「再等等吧!」

    嚴行之聞聲慢慢抬起頭來,他的眼神裡沉鬱之態猶在,此刻又新生一絲疑惑。

    因為他從廖世的語氣裡聽出,他們似乎真的在等什麼人或什麼事,但這卻是在出發之前,廖世叮囑了他許多有關遠行的細則,做過充足的跋涉準備,卻唯一故意漏掉未告知的事情。

    而彷彿只要等到了這某個也正在等著他們的人或事物,會對他們此刻負重長途跋涉的境況有很大的幫助。

    「等什麼?」嚴行之忍不住問道,不自覺間,他就停下了腳步。

    「叫你等,你就等。」廖世也略微頓足,臉上則是忽然頗具神秘感的一笑,仍然不肯把話講明,「不過,可不是叫你等在原地,我們還是要繼續朝前走的。」

    「噢……」嚴行之快跑兩步,跟上了廖世的步伐。

    雖然他明顯能看出老藥師有話藏掖著不肯爽快點說明白,但他很清楚老藥師雖然性格孤僻說話難聽,卻連對陌生人都不會心存歹念,更何況對他這個已經正式承認了的藥童小跟班。不說便不說,反正不會礙著誰。

    嚴行之只是身體生病,他身為名醫世家子孫,從小接受世家教條的培養,以此塑造出的良好性格是不會因為身體生病而輕易改變的。

    他不是毛躁性子的人,而老藥師終於承認收他做藥童的事,讓他對自己的「纏」字訣充滿信心。今日不得知,他會想辦法改日趁老藥師心情好的時候再不厭其煩的套問一番,絕對能有收穫。

    望著嚴行之若有所思的樣子,廖世心底裡念頭一動,本來想問他又在打什麼小主意,但話到嘴邊又改了,只是以很隨意的語氣說道:「四百里是林杉告訴你的?」

    「是……」嚴行之不假思索地點頭,但他很快似乎從廖世的話裡悟到了別的什麼信息,當即又追問一句:「難道不是嗎?」

    「呵呵。」廖世乾笑了一聲。

    本來他不想就此事多說什麼,但一想到林杉終於也被自己騙了一回,他就有些小得意。此時只有些可惜自己的鬍子不夠長,否則一邊捋鬚一邊說接下來的話,在這個自己新收的小藥童面前一定很能長風範。

    「要甩脫他派的人跟蹤,可不是四百里就夠的。」廖世鬆開按在胸前沉重藥箱上的手,摸了摸顎下只有半指長的短鬚,慢慢說道,「但我若對他說,回要谷要用八百三十里路,他肯定立即知道我是在騙他。」

    「啊?四百里是假的?」嚴行之用無比驚訝的目光看向佝僂老頭兒,愣神片刻後,他忽然又搖了搖頭說道:「八百三十里路,你說給我聽,我也不會認為是真的。」

    「是…哎……」廖世差一點就順口承認了八百三十里是可靠路程,但他的話說出口只一個字,就被自己掐斷了。他不確定還會不會帶這個嚴家獨孫第二次回藥谷,多說無益吧。

    他只在微微頓聲後,隨意敷衍了一句:「無所謂了,多長的路,都無所謂。」

    嚴行之深深抿著嘴唇思索了片刻,他放棄了問廖世「何以無所謂」,而是認真地說道:「林先生要送我們一程,也是存的一番好意,藥師你騙他是不對的。」

    廖世聞言不以為然的笑了

    笑,淡淡說道:「如果你只能用騙的方式拒絕一個人,你會如何選擇?」

    嚴行之沒有回答,只是不解說道:「為什麼必須拒絕,不可以接受嗎?林先生又不是要丟給你一顆火球,他只是要派幾個侍衛護送你一段路,還不需要你管飯。」

    「你不知道藥谷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所以才能坦然說出這些話。」廖世輕輕一歎,「他若派人護送我,必定派的都是他最應手的下屬。我當然相信這些下屬定然能安穩護送,但我卻無能保他們回來,我最多也就能護你一個人周全。這條回去的路,不是沒了那幾個侍衛送一程我就自己走不得的,何必讓他損失最得力的下屬。」

    廖世的師門,一直只是存在於世人的耳聞之中,從未有人能準確說出這個地方的具體位置。

    即便有一些訛傳的地址流行出來,很快就會被揭破。因為想要尋到藥谷並搗毀它的個人或組織還是有不少的,他們只要真正動身去查證,就會發現哪些說法是假的。可儘管如此,也沒有誰能因為排除了假的傳言就剝離出真實結果。

    當然,也還存在少許不畏艱險想要去拜師學藝的醫學生員,但藥谷除了地址隱世,連門人的招收,走的似乎也不是開放途徑。除了廖世還在俗世留下過一些足跡,那個被訛傳得更誇張、專以煉丹、甚至專煉藥傀儡為日常樂趣的妖醫,也一直隨藥谷的隱世而從未被誰人看見過。

    再次聽廖世親口提及藥谷的可怕,但又不說具體可怕在什麼地方,嚴行之瞇了瞇眼,心裡一個盤踞了許久的疑問也再次冒了出來,但卻不是世人廣泛最關注的藥傀儡傳說。

    忍了片刻,嚴行之終於忍不住了,問道:「藥師,我很早就聽別人傳言,藥谷終年沉浸在一片毒霧之中。即便有誰只是誤入,並不知道那裡是藥谷,也會被那些毒霧取了性命。真實情況是這樣嗎?」

    ————

    在與小鎮牌坊口延出去的那條土路平行的小山脈上,騎坐在馬背上的林杉一直望向山下。

    多日無雨,空曠的土路在陽光下反映出乾燥沙土的灰白顏色。路上一老一少忽而離身數步,忽而又靠近並肩,步行速度也是忽快忽慢。老少兩人相顧時,嘴唇不時開合,未曾有長時間的停頓,彷彿在討論一個比較重要的問題。

    可是以林杉所處的距離位置,不但聽不見百步開外土路上的兩人在說些什麼,連想要捕捉嘴形來讀語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了。

    視線朝山下那兩人凝聚了一段時間,林杉便收回了目光,深吸了一口氣,再緩慢吐出。

    側目看向身旁騎馬同行的陳酒,他想起她剛才問的那個問題,遲疑了一會兒後終於還是選擇回答:「藥傀儡確有其事,但藥谷招禍的原因並不止這一條。」

    本來陳酒見林杉久久不說話,以為自己問的這件事引起他的不悅,便也不預備能得到回答。然而她此刻不但得到了回聲,還得見林杉解答得這麼直接,她不禁微微一愣。

    將林杉的話擱在腦中重複了一遍,確定自己沒有聽錯,陳酒禁不住歎息說道:「真難想像,藥師的師門是那麼可怕的地方。」

    林杉沉思了片刻,然後說道:「廖世差不多是三十年前離開的藥谷,時過七年後,世間流出妖醫煉製藥傀儡的傳言。廖世便悄悄回了一趟藥谷,確定他那瘋狂的師弟的確作惡,只是與傳言略有差別,那些傀儡孩子是從逃荒難民裡撿來的。」

    陳酒臉上的訝異表情稍斂,但她依然堅定認為煉藥傀儡這事是在作惡,當即辨道:「難民也是人,那些孩子即便在災年餓死,也好過飽受折磨,活得不成人形。」

    事實其實也是如此,拿活人試藥,無論憑的是何種理由,都是罪惡。

    「如今藥傀儡已經煉成,此事也已經失去轉圜餘地了。」林杉望著陳酒,眼神一柔。

    他知道女子都有母性,見不得小孩子遭罪。即便陳酒因為此事當著他的面遙遙罵藥谷幾句,牽帶著把廖世也罵了,他也不會衝她發火。何況……藥谷做這種事本來就是個大錯,沒有解釋的理由。

    待他見陳酒臉色裡的怒意稍退,他才徐徐解釋道:「藥谷隱居深山之中,本也沒機會遇見難民,只是那年廖世的師弟也出了藥谷,只為找尋他。沒想到後來要找的人沒找著,卻帶了幾個病孩子回去了。」

    陳酒疑惑著說道:「原來那位傳言中的妖醫也不是從未出過藥谷。」

    「也就出來過那一次罷了。」林杉溫言繼續說道,「藥傀儡的傳言一出,廖世就回了藥谷,為的正是勸阻他那師弟。自此他的師弟就再沒出過藥谷,當然也就不會再抓人進谷煉傀儡了。廖世與他師弟約定,他每年都會回藥谷一次,只要他師弟能安分點。」

    陳酒臉上疑惑神情更重了,不禁問道:「這麼狠心可怕的人,難道也會害怕孤獨?要他師弟每年回去陪他幾天?」

    林杉沒有立即解答,只是反問道:「如果你有足夠的糧食,不停的釀酒,但卻沒有一個人來喝,而你對酒的熱愛致使你仍然忍不住繼續釀造下去,直至滿屋子裡都堆滿了酒,甚至還出了新的品種,卻仍然沒有一個人來喝,你會感覺如何?」

    陳酒若有所悟地喃喃說道:「那的確有些孤獨。」

    「所以廖世每年回藥谷一次,雖說確實是為了陪他師弟幾天,但陪伴的內容卻不是手談、垂釣、飲酒那種樂得清閒的事情,而是斗藥。」林杉輕歎一聲,「他師弟用毒的手法更狠辣,倘若出谷行走,幾乎

    是不會被世情包容的怪人。」

    一路聽林杉說到這裡,陳酒隱隱意識到一個嚴重問題,眼神微微一瑟縮,輕聲詢了一句:「據你所知,廖世與他那位師弟,誰的藥更厲害一些?」

    林杉聽出了陳酒的擔心,神情反而緩了緩,溫和說道:「這兩個人都是百毒不侵之軀,即便誰下手重了些,至多躺幾天,並不可能害到性命。藥谷的人無一日不用藥,藥對他們二人來說,就跟我們每天會接觸糧食一樣。」

    陳酒忽然說道:「是不是他們被自己的藥毒倒了,就跟尋常人吃飯噎著了、吃撐了的結果差不多,讓他們休息幾天不吃就自然好了?」

    林杉聞言不由得滯了滯神,然後失聲笑了笑,說道:「差不多,只能說差不多,藥還是少吃為妙,雖百毒不侵但也只是有一副肉軀吶。」

    陳酒抬手並起兩指,掩唇笑了起來。

    林杉含笑與她對視了片刻,然後才側目又看向了那條土路,就隱約能看見路上的一老一少仍然繼續在說著什麼。

    廖世直至出發的前一天,也未真正告訴他,藥谷的具體位置,但大致的方向他還是知道的,所以他為此找人調查安排了路線接應。

    此時看廖世與嚴行之依然不緊不慢地走著,彷彿只是在閒遊某景點,沒有多少趕路的樣子,林杉很擔心等天黑下來,他們可能都還沒法走到既定路線裡的下一個鎮子歇腳。

    而如果他能聽清那一老一少兩人剛才說到的距離問題,估計他不但不會擔心,還會有些惱火。

    ————

    關於對藥谷毒霧的疑問,在聽了藥谷傳人的親口解釋之後,嚴行之已經驚訝得張嘴忘言。

    廖世看著他只是補充說道:「我破例告訴了你這個大秘密,你可不能隨便說出去呀!要是別人知道了,傳開了,藥谷必得遭殃咯!」

    嚴行之連忙搖著頭說道:「我當然不會說啦,否則藥谷就不是秘密了。」

    「你這孩子,還真是有一副淳樸心腸,這麼快就向著藥谷著想了。」廖世心生一絲欣然之意,但他越見著嚴行之心向藥谷,就忽然越覺得自己應該提醒這年輕人一些事,便又肅容說道:「你既然聽過毒霧的傳言,當然也不會沒聽過藥傀儡的傳言,你怎麼反而不問後頭這件事,怕惹我不高興?」

    關於這兩個問題的選擇先後,嚴行之的確考慮到在廖世面前避重就輕。忽又聽廖世自己提起此事,他一時有些無言以繼,不知該不該繼續避重就輕。

    煉製藥傀儡的傳言,幾乎是給藥谷扣了一頂滅絕人性的污跡帽子。如今自己差不多算半個藥谷傳人,以後輩身份在老藥師面前大談此事,總會有些不妥吧?

    「唉……」廖世長歎一聲,語氣裡透著濃郁惆悵感地說道:「這算是藥谷最為世人詬病、也最難洗脫的污跡了。但我現在要帶你去藥谷,這件事就算你不問,我也要告訴你,好叫你事前防範,到達藥谷後也能少些不適應。」

    其實只待廖世承認藥傀儡的事情,就足夠令嚴行之不適應的了。

    藥谷被世人詬病的這條污跡,嚴行之因為成長於名醫世家,聽得也比尋常人更頻繁。在不少的醫者眼裡,藥谷就是醫界敗類,兩位藥谷傳人的形象更是被妖魔化了,不然怎麼會有「藥鬼」與「妖醫」這兩個稱謂呢?

    但嚴行之卻一直私以為,藥傀儡的傳言只是訛傳。

    廖世在世間的名傳雖惡,但經過近幾年裡的相處,嚴行之認為自己已經足夠瞭解這個孤僻的老者。老藥師長相醜陋,說話難聽,連從背後看他都無法看到一點形體外的魅力,但這個老者其實只是不夠熱忱,不夠委婉,卻不惡毒。

    至少做不出拿活人煉藥這種可怕的事情。

    但他現在卻主動承認了!

    「藥谷裡的傀儡兒大約有六個……嗯……這個是我四年前回去時數得,不知道現在還剩下幾個……」

    「那幾個傀儡兒臉比較白,看人時眼神也比較直,當你看見他們時別覺得害怕,但也不要試圖跟他們說話,因為他們已經不會主動思考了。」

    「還有啊,如果有傀儡兒叫你去什麼地方,別應他們就行了。還是要再叮囑你一聲,等到達藥谷之後,不要聽那裡任何人的話,包括你那位師叔在內。對於你來說,他就是個瘋子,沒有師長情分可言,極其危險。」

    「哦,還有關鍵的一點沒說。如果看見你師叔請你吃或喝什麼,不要以為他給他身邊的孩子試吃過,你也就可以放心吃了。能跟在他身邊的藥童都是煉過的,不懼任何毒物,你比不了。」

    「……似乎有時候連我也分辨不了,那些食物對你來說是有毒的,因為我也嘗不出來,這可如何是好……」

    廖世慢悠悠嘮叨了許多話,與他並肩而行的嚴行之不僅沒有回應半句,還漸漸的腳步慢了許多,掉隊到廖世背後去了。

    廖世只得站住了腳步,回頭看去,就見嚴行之乾脆也停步於原地,年輕的臉龐微微發白,眼裡全是吃驚神色。

    「不會是現在就嚇到你了吧?」廖世誤解了嚴行之的神情,但從他的觀察角度看來,的確也很難讀懂嚴行之此時的心緒。

    癡怔了片刻後,嚴行之才喃喃說道:「如果藥傀儡的傳言是真的,為什麼當我向爺爺提拜師藥谷的事時,他並未有半句提到此事,只言及我若能通過

    你的考驗,就算他也同意了?」

    「嚴廣老兒真是這個意思?」廖世遲疑了一下,一絲詫異忽然浮現在臉上,又換言問道:「莫非你一直以為藥傀儡的傳言只是虛言?還是說如果證明了藥傀儡之事屬實,你就不願去藥谷了?」

    嚴行之無言以對。

    當一個人一直認定的一件事忽然被推翻,因此激起的心緒變幻之複雜程度,一時之間真的很難用任何方式來表達。

    廖世早已看淡了世人對藥谷的偏見,甚至旁人對他的師門潑再多的污跡也不要緊,反正他也不打算懸壺濟世,從未考慮過結交貴族名流,他也不缺銀子使喚,名聲臭就臭吧!

    然而當他看見眼前這個綴在自己背後,幾年間從少年長至弱冠年紀也都形影不離的小跟班,也對他流露出一絲質疑神情,不知怎的,這一絲縷的負面情緒很快在他眼中心中被擴大,令他有些難過。

    若說他與世人無所交集,其實也不盡然絕對,他只是結交的朋友極少,但這極少的幾個熟知的人,其實在他心裡都有不低的份量。

    否則他不會因為十多年前,那個名叫葉子青的女子給他打造了一隻藥箱子,他就無償給她的女兒治療了五年體毒,還做到了完全治癒,附贈她的女兒抗毒體質。

    要知道前朝太后給他治死了,當今皇帝召了他幾次,要他給二皇子治療,他都是不肯去的。

    他隱居了五年,好不容易讓世人漸漸淡忘他的存在,但為了救林杉一命,他回來了,卻差點剛一進帝京大門就被一群殺手當街斃命。

    為了救林杉,他又花去了三年時間,以及將他隱居五年跋涉數千里山路搜來的諸類奇藥消耗了大半。這些資源也都是他用生命時間整合的,有些難得一見的藥材,他甚至把備留著的標本也用掉了,不知今後還有沒有機會返回採集的原地再謀原藥。

    如今再為嚴行之治療,雖然有一半原因是為了履行一個承諾,但事至如今,多半還是因為他漸漸在心裡承認了嚴行之的絕佳品格,有意惜之。

    多年以前,廖世負了嚴家祖爺嚴廣的一個請求,說好了要給嚴廣的老母親治病,結果治療之事才開始了兩個月,廖世就因禍蹲天牢去了,嚴廣的老母親沒堅持多久也就去世了。雖然當時廖世未必能治好那位尊老婦人,但失了承諾卻是事實。

    如今見嚴家獨孫有難,並且同樣是劫在十多年前那個錯過的承諾上,他不能再視而不見。

    而若能治好嚴行之的家族怪病,帶他回藥谷這一趟,廖世還可能是要正式收徒的。

    如果是葉子青揪著他的耳朵,大叫:「老妖怪,滾吧!」;又或者是莫葉撇嘴不懈地對他說道:「惡老頭,我就不叫你爺爺!」;林杉拿酒灑他;嚴廣與他唾沫四濺地大吵,你一句「駝背老兒,怎麼越長越縮水了?」我一句「老不死的,真沒想到你還能喘氣哩!」……這些他設想過,也正好體驗過的場面,廖世都並不放在心上。對他而言,這些毫無禮敬可言的待遇,就如家常便飯,今天被撐到,歇一歇,明天還可以繼續。

    然而面對眼前這個自己看著成長了幾年,頗有幾分變化的年輕人,看著他無聲地質疑,廖世覺得自己心裡真的很難過。

    不過,他畢竟在這世上活了將近五十年了,心境亦如他的皮膚那樣漸漸老去,一絲縷的難過情緒並不容易留下多少深刻的痕跡。

    掀了掀斜掛在肩的那條褡褳,將褡褳末端掛著的那隻老葫蘆取下,拔開木塞仰脖喝了一小口,讓聞之香醇嘗之厚重的五十年老酒在舌苔上翻滾了一遍,再才慢慢嚥下。

    老酒並不如何刺喉,如果不一口氣喝醉,給人飄然感受卻並不隔夜傷身。廖世嚥下酒液後又深吸了一口氣,彷彿連那一絲酒香的洩露也要全部吞回自己腹中。

    然後他又滿足地舒了一口氣,彷彿這一口酒能解他心憂,又充沛了他的精神,他刻滿皺紋的臉上漸漸展開微笑。

    如果嚴行之此時還能冷靜看他的臉,一定不難發現,以往老藥師笑容越深,他臉上的皺紋也就越深,但此時老藥師雖然在微笑,可他臉上的皺紋卻彷彿變淺了。

    這使得那張佈滿歲月痕跡的臉上,能較為清晰的展露出一種有些陌生的情緒,嚴行之以前不會看到過。

    廖世沒有再開口說什麼,也沒有站在原地等嚴行之靠近過來一起走,他只是自己轉身逕自向前走。他的兩隻手也不再分別按著胸前的藥箱和背後的竹簍,只是隨著走動的姿勢隨意甩著一隻膀子,以及另一隻手伸向褡褳,盲目摸著裡頭塞滿的鹵乾肉脯,一邊走一邊往嘴裡扔。

    望著廖世已經走出去有些遠了,嚴行之才彷彿忽然回過神來,也沒有說話,只是步履加快,小跑著追了上去。

    ————

    騎馬緩行於樹木稀疏的矮山頭上,遙遙目送土路上那對旅人的林杉已大約能看得出來,那一老一少剛剛好像引發了什麼口頭上的不愉快。

    林杉憑自己對那兩人性格的瞭解,雖然能預料那兩人即便鬧矛盾也不會放過夜的記仇,但看著土路上的兩人在行走時明顯拉開了彼此間的距離,他還是禁不住有些擔心。數百里的路程,才開始走了這一小段,就在旅途情緒上出了問題,後頭還不知道會如何。

    嚴行之沒有對林杉隱瞞他身體上已出現家族怪病徵兆的事情,林杉與嚴家雖然交情並不如何深遠,但因為雙方之間有廖世這一層關係的牽扯,林杉潛意識裡就對嚴行之關照得仔細起來。

    嚴家後人只有這一個了,雖說以嚴行之父親如今的年紀體力,要再娶幾房妾室誕子也並不算太難,但要重新將一個嬰孩養到成年,又得付出多麼漫長的時間與精力?而且還保不定嚴家下一個孫兒能否避過這種家族怪病。

    用自己孩子的數量來過濾這種病症發病的概率,實在是一種太過殘酷誅心的辦法。

    最好的辦法還是找到治癒之術,自此徹底斷絕籠罩在嚴家家族頭頂將近百年的陰雲。

    不論是為了嚴行之這個嚴家獨孫的將來考慮,還是殘酷一點的說,要他去藥谷只是以本身做一次嘗試,這或許都是嚴廣身為太醫局主正官,身份尊貴,卻未阻止自己唯一的孫子拜在臭名遠揚的藥鬼名下,世家子弟卻甘願只做一個小藥童的原因。

    ——儘管,嚴行之自己倒沒想這麼多,能做廖世的跟班藥童並未令他覺得委屈,反而很為之欣喜。

    與這個嚴家獨孫近鄰而居將近三年時間,林杉也曾多次猶豫過,是不是該將嚴廣的某種想法透露一些給他。這樣即便今後的治療不能取得成功,他也能早些做好心理準備。

    然而林杉很快就發現,對於此事,自己可能思慮過重了,或者說是自己根本未能把握這個年輕人的真實想法。

    這個年輕人不僅覺得自己隨行廖世身後這麼久卻只混得一個小藥童的名頭,並不是什麼特吃虧受屈的事,同時,這個年輕人跟著廖世的動機裡,居然幾乎找不到多少著急給自己治病的影子。

    年輕人彷彿真的只是想拜入藥師門下,精研藥理。他時常向廖世求教,跟著廖世摸索著這片貧瘠土地上能找到的一切可入藥材料,並仔細做好筆記。

    如此全身心的投入到學習之中,他已經在慢慢發生病變的身體當然會有些吃不消,但即便是在體虛到只能臥床休息的時候,他也幾乎不主動與廖世提起嚴家那種家族怪病。

    彷彿忘卻此事,便等於可以忘卻病痛。

    既然已隱見他有此心境,林杉也就不好再主動去提示什麼了。

    這個時候提醒嚴行之,他的爺爺嚴廣可能存在的某些想法,對他而言很可能不是幫助,只徒增行事阻礙與精神上的困擾。

    但只要是在生活上能照顧到嚴行之的地方,林杉都盡量做到周全,他能幫嚴家的地方也僅在於此。

    說是照顧周全,其實林杉實際為這不遠千里陪他來到北地吃沙子的一老一少也並未做成多少實際的事。

    幾年前廖世還在與邢家村相鄰的那處小鎮上隱居時,他開的那家「三兩藥鋪」雖然常常做著三天打漁兩天曬網的荒疏生意,但實際上利潤極大,五年間積蓄頗豐。

    後來因為料理莫葉體內的殘毒初步告一段落,他關了藥鋪,又鑽進了大山裡。雖然在那期間,他終日以採藥為全部的生活內容,但也偶有幾次從大山裡走出來,除了是等於給自己放一個小假,還能瞄準某家富戶,幾粒藥推服下去,順手就把巨額的銀子收了。

    對於那些富戶而言,銀子賺之不盡,神醫卻千載難逢。他們換一粒妙藥的銀子對尋常人而言是上千兩之重,但對本來就是以賺錢為長技的他們而言,要再從別的途徑賺回來,也花不了多長時間。反而若只是活到半生就病殘了身體,才是家業全要凋零。

    對於嚴行之這個世家子弟,又是嚴家獨孫,生活消耗方面絕對不用有什麼顧慮。不止是銀子,考慮到北地貧瘠,資源有限,嚴家每隔兩個月就會來一次的家僕還會帶來足量的補品,參茸蓮棗不斷。

    其實包括林杉這個外人都知道,這些補品對嚴家那種家族怪病並不能起到什麼良好作用,這些補品大部分最後還是被嚴行之轉贈給了陳酒,但嚴行之從不會對他家遠道而來的僕人推拒什麼。補品全部收下,他從不會說讓僕人帶話回去叫停家裡的這一舉動。

    事態很明顯了,唯有全部收下家裡送來的補品,在家中遙遠守望著兒子的父母才能覺得,自己還能幫兒子做一些什麼。

    在詭異如惡靈詛咒一般的家族怪病面前,嚴家所有人都時常沉浸在極度無奈這種負面情緒中,無能為力的感覺讓他們常想往自己身上摔砸些什麼。所以這種往北地子孫那邊送補品的做法,雖然在他們已經具備的豐富醫道學識裡,是一件很愚昧的事情,但他們此時又只能暫時這麼麻醉著自己。

    因為他們實在無法用自己掌握的學識替子孫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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