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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004 過客 文 / 掃雪尋硯

    歸恩記然而岑遲此時的心情卻輕鬆不起來,有些吃驚,有些緊張,掛在師父兩邊肩膀上的兩隻小拳頭握得緊緊的。

    北籬老人明顯感覺到了背上那孩的緊張,忽然說道:「把拳頭鬆開,圈牢為師的脖,莫再從背上滾下去了。」

    岑遲這才依言照做,隨著心情略微放緩,他忍不住又問道:「師父,您生氣了嗎?」

    北籬老人語氣一慣平淡地道:「你何出此言?」

    岑遲忐忑著道:「您……您對人說話都不會笑的……」

    「為師對任何人都是如此,你要盡快習慣。」北籬老人話語微頓,然後才接著又道:「遲兒,你記住了,在師門做好弟責務,你對為師便無任何愧歉。平時見了為師,你也不必唯唯諾諾,心裡有何想法,盡可抒發,無論對錯,為師都有點撥解答你的責任。即便有些事情,或許暫時不能對你解釋得清楚,也定會擇時再談。」

    「是,師父。」聽了師父的一番教誨,岑遲再回話時,聲音裡不知何時多了些昂揚的語勢。

    ……

    ……

    那天,岑遲第一次步入了北籬老人的住所。

    師父的住所在大荒山霞虹峰頂,從外表看去,也只是幾間草頂房,但在那幾間房地表下嵌入的暗室卻大得驚人。暗室裡有很多口箱,在之後的歲月裡,岑遲卻再未有機會去那裡一探詳盡。只記得唯一一次機會,還是師兄林杉冒險帶他潛入,匆匆翻看了幾口箱,裡面裝的全部都是書籍。

    在那堆滿了箱但寬敞整齊的地下暗室裡,北籬老人取掉了岑遲脖上掛著的生辰鎖。

    直至那一刻,岑遲才算是正式拜入北籬派。

    也是從那時開始,受師父教誨,岑遲模糊的劃定了自己以後的求目標,以及淡化了記憶中本也不清晰的父母印象。

    發掘自己的天賦潛力,成就輔國之才,超越二師兄,繼承北籬派年之志。

    如果事情一直朝著這個軌跡發展,倒也不錯。

    然而這樣雖然有些辛苦,但充實且穩定的生活,並未持續久。

    竟僅僅只持續了年。

    在那個雨夜之前,師父在岑遲心裡的形象,依然是偉岸博的,他只有滿心的敬服。

    但這樣和諧的習環境,似乎就在那一夜被暴風閃電衝刺砍伐得粉碎。

    究竟是什麼原因,造就了這個結果?

    九歲那年被迫離開大荒山,離開了師門派以後,岑遲在外流浪游了十多年,一直很費解,在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師父為什麼會突然如瘋魔附體一般,握著把尖刀衝進了他的臥房……

    師父,你眼中突然流露出的狠辣,究竟是為了什麼?

    雖然在多年以後再遇大師兄蕭曠,一番長談過後,岑遲終於知道了九歲那年,師父要趁雨夜殺他的原因,但他心裡的疑惑反而更深沉了。

    年間,一千多個日夜的諄諄教導,生活上雖然清淡但不失細微地關懷,難道都是假的嗎?

    如果不是二師兄突然衝了進來,冒死抵擋,師父,您對我,真的下得了手嗎?

    眼前的那兩間熟悉的草屋漸漸在視線中模糊,似乎是因為漸去漸遠,又似乎是變作煙塵隨風而逝;大荒山雄壯高偉的輪廓也開始變得模糊,似乎是如濺了水的墨團,層層暈染入夜『se』中,又彷彿在往地下陷,陷入了一片海……

    眼前卻出現了一條山,這條沒有崎嶇的石礫,反而鋪著整齊的石階。石階小兩旁的風景皆已模糊成了墨『se』,只有石階反映著月『se』銀輝,現出正一步步走在石階上的那個頎長人影。

    這個人影將雙手束在背後,兩隻寬大的袖晃蕩在半空,似乎只要那人的手臂再垂下去一些,這袖便要拖到地上。

    岑遲記得那背影,尤其很清楚記得那人頭髮上插的那根木簪。

    曾經師父背著他走山時,他有好幾次差點沒忍住要去拔那根木簪。

    那時很單純的只是覺得好玩罷了,不似現在,時間彷彿過去了很久,又彷彿只是眨眼即至,當他再看見那個熟悉的背影、熟悉的木簪,他的心驟然緊縮。

    彷彿在那根樸實無華的木簪上,纏繞著森冷氣息,而那頎長的身影也已被抽空,住進去了一個惡靈。

    「師父?」

    儘管岑遲對那熟悉的背影隱隱心生懼怕,因為那背影讓他想起九歲那年的雨夜殺戮,但看著師父一步步走遠,他還是忍不住喚了一聲。

    他本來是不相信鬼神怪力論的,只怪九歲那年,迫使他離開師門派的殘酷經歷,在他心靈上刻下一道難以癒合的傷痕,使他在再見某人時,止不住的心神失穩。

    不知自什麼時候開始,烏雲掩蓋了銀月,天空又下起了雨。

    然而岑遲沒有感受到臉上有冰涼雨水滴落,他只是聽見了雨水打落在石階上發出的聲音,水霧四濺,石階上已經又走遠了些的師父背影,變得更加朦朧。

    那道模糊的背影,並沒有回頭的意思,依然繼續一級一級踏著石階向前走。

    「師父!」岑遲高喊了一聲,下意識往前追出一步。

    也正是在此時,他發覺自己的身體變得輕,彷彿飄在半空,只是起意向前躍出,即像切雨的燕,一下掠出

    了數丈,掠到離那道影只差不到七步的距離。

    這詭異的一幕,令岑遲心頭無端一空,他頓時又隱隱意識到,自己彷彿變成了掉入陷阱裡的兔。

    那個在雨幕中漸漸走遠的背影忽然站住腳步,轉過臉來……他的臉模糊了五官,不知是因為雨越下越大影響了視覺,還是因為那張臉孔猙獰扭曲到了一起……

    那個人手裡握了一把尖刀,鋒利的刀口彷彿能將天空墜下的雨滴切成兩瓣。

    那個人冷冷說道:「遲兒,為師來看你,新換的床鋪可還習慣?」

    持刀的模糊人影在說著話的同時,似乎也正要走過來,但他又只能在原地扯動腿腳,卻邁不開實際的半步距離。

    到了這時,岑遲才看清,原來那模糊人影的腳下,還有一個少年身影。那個少年緊緊抱著持刀人影的雙腿,才致使他邁不開步履,而少年身上的靛青『se』衣衫已經變成一種暗紅顏『se』,並非因為被雨水打濕,而是被血水浸透。

    「走啊!」

    少年仰起臉轉過來,大聲喊道。

    與那頎長人影模糊的臉孔不同,蜷在地上的少年雖然身形模糊在了一片暗紅顏『se』中,但他的臉孔輪廓在夜『se』雨幕中卻能非常清晰的印入岑遲眼中,那睜大的雙瞳嵌在慘白的面龐上,黝黑的瞳孔彷彿開啟了地域的通道。

    「師哥……」岑遲忍不住顫聲喚道。那個頎長人影冰冷的聲音以及他握著的尖刀,令岑遲直欲立即轉身逃走,但當他看清拖住那頎長人影步履的竟是二師兄林杉,看見二師兄倒在血泊中,他頓時又覺得,自己的雙腿僵硬了。

    「走!」少年再次喊了那個字,合著血沫嗆出喉口,他的臉『se』已經變得為蒼白,「不走等死啊!」

    站在山石階上的岑遲,望著眼前那一幕,心緒驚恐至。他沒有轉身,但總算能控制雙腿後退一步,卻不料這一步踏入了深淵。

    「師……」岑遲壓抑著嗓音嘶吼,猛然自夢魘中驚醒,旋即就感覺到四肢骸被痛苦填塞,激得他的手腳不受控制的顫抖著。

    但幸好自己現在已從那幾可摧殘心魂的夢境中掙tuo出來。

    雖然明知道是夢,可在剛剛睜開眼夢醒之時,岑遲的心裡竟隱有劫後餘生的感觸。他下意識深吸了一口氣,不慎牽動肋下斷骨處傷痛,禁不住悶哼一聲。

    身體上的痛苦很快使他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他臉上又浮現一絲苦笑。

    如此折騰,有時放空了心神想一想,還真是件無趣至、徒增傷痛的事情。

    一旁趴在桌面上打盹的中年道人方無聽見床那邊傳來的響動聲,坐直身體側目看過去,有些驚訝地道:「這麼快就醒了?」

    在說著話的同時,方無已自桌邊起身,走到床沿坐下,然後扣著岑遲的手腕診看片刻,隨後又道:「小命得保,但至少要臥床休養五天,才能活動手腳。」

    「五天?」岑遲忽然想起一事,掙扎著要坐起。

    方無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急聲道:「別掙了,斷的肋骨才剛接回去,如果不注意休養,恐怕會造成隱疾。」

    岑遲無聲歎了口氣,他也已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狀況糟糕透頂。之前在夢境中時,他雖然總覺得自己的雙腳不在實地,身體如遊魂漂浮,但那時隨著神智的飄虛,渾身傷痛倒也虛化朦朧起來,不似現在醒來時這樣真實且劇烈,激得他裡衣盡被汗濕。

    方無將岑遲的手放回棉被裡,然後看著他慢慢說道:「何苦如此折騰,我本以為,茶棚裡的事情過後,你便放下了殺念。」

    「為了避免高潛從你那兒看出端倪,以便我在客棧裡繼續行事,之前離開茶館那會兒我必須騙過你。老道,如果你生氣了,儘管罵我吧。」對於此事,岑遲本想對方無抱以歉意笑容,然而此時他渾身各處無不痛苦,實在笑不出來。頓聲片刻將呼吸調勻,他蹙著眉又道:「你剛才給我吃的那種紅『se』小藥丸還有嗎?」

    方無微微一愣,旋即搖頭道:「那可不是什麼好東西,我怎會隨身帶得多?就兩份,你吐了一份,吃了一份,便沒有了。」

    「救急啊。」岑遲盯著方無的臉,顯然他在質疑道人的回答,「你信不信,一個本可以活命的人,卻可以不流一滴血,活活被痛死?」

    方無扯了扯嘴角,忽然道:「像《刑房日誌》這種牢獄手札,你還是少看為妙,以免會胡思亂想。」

    岑遲淡淡地道:「若非那書是你的珍藏,我還不屑一顧呢。」

    「收藏也是無奈之舉,像此類前朝遺留的,恐怕現世即會被焚。」方無摸須洒然說道,「這種用囚徒鮮血生命換得的經驗之書,雖然一字一句的記載過於凶殘,但也不是沒有一點可取之處。以《刑房日誌》裡的那種手段進行逼供,恐怕就是石人也得開口了。原作者那種變態才智,今朝也再難得見。」

    岑遲面無表情地道:「如果你不肯拿出那種紅『se』小藥丸,也許今後你會失掉一個能與你同聊那變態作者的朋友。」

    「但是你現在需要休息。」方無收起了漫談的心緒,臉『se』沉著起來,「那種藥能激發人的體力潛能,你服用後會覺得『jing』神振奮,可卻不知,那藥力的作用就是在燃燒人的元氣。你本就失血過多,哪還經得起這般煎熬?」

    「你覺得我現在能休息得穩妥?」雖然岑遲知道,方無說那番話也是為他著想,但身體上的痛苦給他的感受更加直接,挫磨了

    了他的耐心。咬牙忍耐了片刻,他又說道:「不如你給我當頭來上一棍,這樣我也可以歇了。」

    方無抿緊了唇,不說給,也不說不給。

    「給我吧。」岑遲沉聲一歎,望著中年道人的眼神漸漸有了哀求之意,「我知道你手裡肯定還留有一份。」

    方無依舊坐著不動,只聲音緩慢地問道:「我給你那種藥,但你吃了可別發瘋,別再做瘋狂之事。」

    「我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身體情況。」岑遲挑了挑嘴角,「除非那紅『se』小藥丸是仙丹靈藥,否則服食之後雖然能激起些『jing』神,最多也只是夠我張嘴說話罷了,還能怎樣。」

    「我也是為了防著你胡來,決心要殺高潛的事,你就騙了我。」話雖這麼說,方無卻還是做出了讓步,果然伸手入懷掏出一個小紙袋,隨手丟到了岑遲『xiong』前蓋著的棉被上。

    岑遲動了動手指,想去拿那裝著藥丸的紙袋,但他卻很快又放棄了,長出一口氣,說道:「連舉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就別動。」方無說著,已至桌邊,倒了杯涼開水端過來,幫助岑遲服藥。此時屋中的情景,實在不適合外人得見,因而方無沒有喚人送開水進來,他非女,在有些事情上也沒那麼多的講究。

    不過,岑遲本也是隨『xing』之人,涼水助藥對他而言算得了什麼,他現在只想盡快吞下那藥丸,要減輕些身體上的痛苦。

    內腑受挫之痛、斷骨之痛、拔毒之痛,一併襲來,對他這樣毫無武功根底的人而言,確實令他每清醒片刻、每一次呼吸都變成活著的折磨。

    關鍵是他此刻還有些怕那個夢,不想再次入夢。比起身上的痛苦,在那漆黑背景下的模糊夢影中,他感受到的那種剜心恐懼更加難捱。

    如果讓這中年道人知道自己討要那藥丸的目的,減輕痛苦還是次要,其實主要是為了不讓自己逃避那個夢,這道人一定會笑的吧?

    心中的雜念一閃即過,岑遲不再多想,略微低頭,下唇湊近方無遞來的水杯,含了口涼水合著那顏『se』有些詭譎的小藥丸嚼碎吞下。

    第一次服食這種藥丸時的感受,他依稀還記得,但此時當他再一次感受到這種藥丸的藥力時,心裡還是止不住有些驚訝。

    一團焰火自腹中燒起,但只是燒到了五臟六腑,如被困在鐵爐中,並不能烘熱因為失血過多而冰冷的四肢。這種體溫上的差異感受,怪異得令人無法描述,然而即便非醫道中人,也能體會到,這是病態的藥效。

    儘管如此,嘴唇絲毫未恢復血『se』,但雙頰卻燒出幾縷血絲的岑遲,又很受用的感覺到,服藥之後身體確實舒服許多,神智上也清醒不少。

    只是『xiong』腔裡跳動的那顆心臟有些煩躁,如在鍋裡受高溫灼烤的豆,有些不規律的跳起落下,高低輕重不一,似乎還有炸開成碎的可能。

    岑遲閉上眼睛,盡可能將呼吸梳理平緩下來,以圖病態心悸的感覺能漸漸平復一些。

    這第二次服用藥丸,他的感受比第一次時更清晰些,察覺到這藥丸的邪門之處,他偶然心生一絲畏懼,暗付道:這藥果然不能隨便吃,藥『xing』猛烈了。

    想到此處,他腦中忽然又冒出另一種念想,忽然睜開眼說道:「老道,你這藥讓我不禁想起一個人來。」

    「你指的是廖世吧。」方無摸須說道,「我也想到了,這種毀譽參半的藥,很可能是他的手段,但這藥確是蕭曠給的,我並未見過廖世。」

    這話方無在第一次給岑遲吃紅『se』小藥丸時就說過,只是那時候岑遲已處於半昏迷狀態,方無覺得他可能已經忘記,就又重複了一遍。

    可實際上岑遲並未忘記,也沒有因為方無把藥的事情推到大師兄身上,就斷了懷疑廖世的念頭。

    廖世雖然屬於北籬派的旁支傳人,但與岑遲這個北籬主系弟隔得可不止一代,照說雙方不會有什麼來往也屬正常,事實也確是如此。現在岑遲忽然認真思考起這個人來,乃是因為他將這個人的線搭到了二師兄林杉頭上。

    岑遲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據我所知,廖世因為前朝老後的事,厭絕了皇帝家的人,竟也將救贖了他的南昭新君一家也算了進去。因而他在離開天牢後的行蹤,一直是為隱秘的,連皇帝都瞞著,卻只有師哥知道。」

    方無知道他有兩個師兄,一時有些不習慣這種有些古怪的稱謂,遲疑著道:「你說的是……林杉?」

    看著岑遲點頭,方無思著道:「這個應該不難解釋,早些年蕭曠被北國王府軟禁,是林杉救他tuo離牢籠,又安置在京都,他二人來往可比你頻繁多了,關於廖世的行蹤,可能早就串了消息。」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師哥救大師兄回國,過後不久他就退出京都,十年未歸,哪還有頻繁來往。何況,在師哥離京的第五年,廖世只在他隱居的村鎮現跡半年,就又徹底失去蹤跡……」岑遲說到這裡,稍微頓聲片刻,緩和了一下因為說話久了,身體虛弱而急促起來的呼吸,也是猶豫於接下來的話要不要對方無說得直白。

    「其實,史靖一直在尋找廖世。他有個兒,大兒勇武決斷,但思謀在他看來還不足厚,這樣的將才在一直拿不到實際兵權的丞相家,可真是尷尬;史家二是個瘋傻兒,不提也罷;倒是史家,城府頗深堪比老,史靖這個做爹的也對這個兒為上心,但是史家有個隱疾,就是不能見血。」

    話說到這裡,岑

    遲的嘴角滑過一絲意味難明的笑意,接著道:「這個癔症簡直就是人之死『穴』,而且誰都有能力控制,否則皇帝怎麼放心這樣的角『se』在樞密院任職。利用他的頭腦處理繁瑣的事務,而他卻絕不敢不盡心去做。」

    方無詫異道:「皇帝不怕這對父串通消息,狼狽為奸?」

    「史靖手上沒有兵權,掌握國朝財政收入的權柄又分給了幾個尚書,他能做什麼,不過只是給皇帝做根筆桿,字寫得再好也只是虛浮幾滴墨痕。」岑遲緩慢搖了搖頭,「這就好比一隻枕著魚睡覺的貓,若吃魚,立即會被漁人憑理殺死,若不吃,則被自己饞死。虧了史靖這隻老狐狸,竟這麼能忍。」

    方無忍不住道:「也許他是真的歸心新朝了呢?」

    「他個人的心思,外人怎能盡知,但恐怕不會簡單。當年他投降得快了,聰明了。這樣聰明的人要麼難以易主,一生只願意忠心於一個王,要麼就是只以利益為主,一生狡詐,不忠於任何人。」岑遲望著方無輕輕歎了口氣,「總之當今皇帝始終不能對這個人放心,事實上我也覺得,像這樣防人千里外的老狐狸,心思實在難測。」

    方無冷不丁冒出一句:「難道他還想篡位不成?」

    「誰知道呢。可一旦他的這種念頭有朝一ri洩露出來,那他所處的環境也必然將他往那條上推了。」岑遲微垂眼眸,接著道:「前朝多年,也不是沒發生篡位的事。畢竟相位離皇位似乎一步之,這是大的權力『誘』惑,宦海沉浮久了,免不得會有權力迷惑本心的那一刻,而篡位這種事,一旦有了開始,便不能回頭。

    再有就是,王熾本就是個篡位成功的好榜樣啊!

    任誰上升到相位這一步,可能都會在心裡設想,一個遠駐千里之外的武將,都能篡位成功,如我這般熟知朝綱細則、群臣脈絡的人,為什麼不能試一試?」

    在這荒僻邊陲的小縣城客棧裡,有一種話題既然開了頭,岑遲也沒再刻意藏掖。

    方無是修道中人,對皇權也沒什麼深植入骨的敬畏,即便此事岑遲把皇帝家的秘辛扯出來,他也只當是在聽一個故事罷了。

    不過,在聽完岑遲的這一番分析之後,他還是禁不住因人『xing』之複雜而感慨了一句:「看來聰明也不全是好事。」

    「身在宦海,還是聰明些好,否則莫名其妙的就死了,拖累了一大家人。」岑遲淡淡笑了笑,「如果史靖不走那最後一步,皇帝也不是不肯放過他,畢竟史靖平時的政績還是做得很工整的,若非他行差踏錯,皇帝也不好隨便捏個借口殺老臣,這有損自己在群臣面前的聲望,可是不划算的。」

    方無乾笑兩聲,斟酌片刻後說道:「但看樣史靖賊心未死啊。」

    岑遲聞言,眼中流露出新奇神『se』,心知他終於明白自己冒死也要殺高潛的苦衷了。但表面上,他卻故弄玄虛地問了一句:「老道,你何出此言吶?」

    「你這是明知故問。」方無果然是明白過來了,瞪了岑遲一眼,接著又感慨說道:「我彷彿明白你為什麼一定要殺高潛了。我們此次出行,表面上的借口是找廖世求藥,實際上史靖把十家將中最強的高潛派來跟著,算是一把雙刃劍。

    倘若事情擱在以往,史靖找到廖世八成是捉回去給他兒治病,但現在……這兩人一旦碰上,廖世可能就凶多吉少了。

    二皇身體孱弱的事情,對宮外平民而言都不是秘密,廖世的名聲是臭了點,但在深知其根底的人心裡,卻仍是醫技『jing』妙之人,史靖背著皇帝找廖世的事情若是傳到宮裡去,不免引火燒身。不如先下手,斷了這條救,用自己兒的獲治機會換一個二皇,還是值得的。」

    話至末了,他長歎道:「生在這樣的家世裡,不知是幸與不幸?」

    岑遲想了想,說道:「無論是相府公,還是皇,外人都不能用尋常人的生活標準去衡量他們的行事準則。也許他們從一出生開始,就注定要去爭鬥,一如他們自出生開始就享有的富貴榮華。這世上就沒有徹頭徹尾只需享受成果的生活,只不過有些人的勞與得,表現出來是一種含蓄的形式。」

    話說到這裡頓聲片刻,然後他接著又道:「如果史靖願意以愚忠的方式,剪去一些他的謀略之能,哪怕這麼裝一輩,也許就能保全史家了。像他這樣的前朝遺臣,將事情思得越『jing』細,旁人未免多一些防備。謀多必失,跟言多必失有事看起來差不多。」

    方無眼『se』微動,心裡忽然想到的卻是另一件事,忍不住道:「那你可曾想過,也許你已經被北籬派除名了,你這麼折騰來去,是為了什麼?」

    「我在這世上沒什麼親人朋友了,如果再丟掉師門這點聯繫,我真怕自己會變成行屍走肉。試想一個沒有過去的人,軀殼裡支撐的『jing』神一片空白,是多麼可怕。」岑遲眼底浮現一絲嘲諷,嘲得是自己,「老道,我是不是很幼稚啊,我指的是對事情的態。」

    方無先是一愣,他沒有料到岑遲會用「幼稚」這個詞來形容自己。

    一直以來,岑遲給人的感覺,都是那種能把事情提前準備得很周密的人,這也是北籬派主系弟應有的能力。

    ——儘管岑遲因為一些特殊原因,只在大荒山師從北籬頗為短暫的時間,就被驅逐了。

    不過,訝異心緒只在心中停滯了片刻,方無很快就回過神來。捉摸到岑遲話意所指,他又微微一笑,以一種不似安慰、但也並不如何認真的語調慢慢說道:「雖然我想不到你今後還會做出些什麼事來,但我尊重你的選擇。

    譬如今天的事,雖然數超出我的預想,但這也不能說成你的思想

    就是幼稚的。」

    「不,」岑遲嘴角的嘲諷笑意又浮了上來,「我做過許多如今在我自己看來都覺得幼稚可笑的事情。我……在離開師門後的那幾年時間裡,我竟將被逐的怨恨扔到師哥頭上。所以我躲著他,但又每時每刻想著,以另一種方式在師門考核上勝過他,後來我投了相府……」

    「這……」如果冷汗可以隱形的話,此時方無的額角一定已經有大滴的冷汗跌落,他也是直到現在,才得知岑遲投奔相府的原因。沉默片刻後調整好心緒,方無才平靜開口說道:「你那時是少年心『xing』,『jing』神上又遭逢了那麼大的刺激,會做超出常理的事情,也不足為奇。不過……史家知道你是北籬的人麼?」

    岑遲蒼白的臉龐上神『se』數變,然後緩緩開口道:「我投了相府的最初那幾年,對身世根底做了嚴密修飾,那時他應該不知道……我也不確定那隻老狐狸是不是真的不查我,現在卻已能確定,他是知道的。我對你講過,相府支派奇人,把我師哥的手稿都竊取了,卻裝模作樣的以樞密院公務件的由頭將那些手稿擺在我面前,為了試探我的選擇,另外也是為了確定我自何門。」

    方無摸須說道:「嗯……那些加密手稿被你復原了,但事實上又被你打亂了順序。」

    岑遲寒著臉笑了笑,淡淡道:「但不論如何,相府認定了我的來處,倘若今後我還像以前那樣漂游不定,老狐狸怕是不能留我。尋找廖世,恐怕是我最後能給相府製造的價值了。」

    方無沒有再接話,只是沉吟起來,過了片刻,他側目朝一旁看去,視線定在了地上某處。

    岑遲歪頭順著方無的視線看去,頓時臉『se』微寒。

    高潛的屍身還趴在地上,已然僵冷,地板上干結的血漿塗了數條暗紅長痕。

    聽到床上傳來動靜,方無這才將投去一旁的目光收回,緊接著他就見岑遲掙扎著似乎想起身,連忙阻止:「剛才你向我討藥的時候是怎麼說的?別瘋了,安生點吧!」

    「躺著說話難受。」岑遲不但沒有被方無伸來的手按回床上,反而是撐著他的手艱難地坐了起來。

    感受到岑遲的手指一片冰涼,渾然不似活人,此刻他『jing』神尚可,只是借了那詭譎藥丸的藥力支撐,方無不禁擰了一下眉頭。但岑遲已經坐起來了,方無也不好再折騰他躺下,只是扶著他的肩,幫他換了個舒服些的坐姿。

    之前高潛還活著時,踹在岑遲『xiong』前的那一腳十分狠辣,岑遲肋骨斷裂便是拜其所賜。這樣沉重的傷勢,需要臥養至少五天才能恢復些行動,方無的診斷絲毫不差。

    此時儘管有那奇異藥丸在體內作用,催發人體潛儲的元氣,以及麻醉了一些疼痛,但骨折之痛,不等於一般的皮肉傷痛。岑遲強撐著身體坐起來,那藥力給他帶去的舒適感受瞬間被肋下斷骨處的劇痛替代,他雖然咬牙忍過,可額頭很快就一片濕痕淋漓。

    只有在一動不動的時候,那種痛苦才會漸漸又被藥力壓下去。再靈妙的藥,效力表現在人體上,還是抵不住許多限制。

    閉目休息片刻,岑遲才漸漸鬆開了擰成一團的雙眉,睜開眼說道:「屍體必須盡快處理掉。」

    「這我知道。」方無捲起衣袖替岑遲擦了擦額頭汗濕,然後又道:「不過,我沒有處理這類事情的經驗,所以我把這事托給了另一個人。」

    岑遲臉上現出驚訝神『se』。

    方無微微一笑,說道:「別多心,這個人說到底其實是蕭曠安排的。」

    岑遲挑眉道:「除了那藥丸,你們還安排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

    「就這兩樣,沒別的了。」方無擺擺手,然後他站起身,去桌邊倒水。

    在剛才的打鬥中,桌上的酒罈砸了幾個,茶盤裡的茶杯也摔了幾個,幸好茶壺還在,裡面常備有茶水。當然,不能奢望茶壺裡的茶水還是熱的。

    方無倒了杯冷茶,走回床邊坐下。見岑遲掩在衣袖裡的手明顯止不住的顫抖,方無也沒多說什麼,只端著茶杯餵他喝水。

    失血過多,外加渾身冷汗不停,岑遲也是口渴了,只兩口就將茶杯飲空。也是吞嚥得急了,嗆了喉,肺腑間本來就氣悶,這惹得又是一陣痛咳。

    饒是方無憑修道者平靜如水的心境,看見這一幕,也不禁微微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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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歸恩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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