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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980)、存計青都 文 / 掃雪尋硯

-    但他不準備就在這裡審訊她。經過今天這事,他要擦一擦眼睛,重新看一看他已經有大半年沒有著手監察過的兵部了。而監理恆泰館街區事務的三名官員此時雖然來了一個,他卻對此人心存疑竇。

    邊抒鶴此人雖然政績普通,管的只是一些禮儀次序,但宗廟祭祀他管,大節國典他管,邦交禮式他管,軍隊出征祭酒他管,百姓大秋收敬天他管……他管的事情好像還真是挺多挺雜,他因此經常需要跟各部官員打交道,誰也無法把握他與哪部官員交情深些,誰也沒有強硬的理由說他與那部官員交往是有謀私事。

    王熾記得,許多年前,那個不喜歡盤髮簪花,只喜歡將剪到貼肩長度的頭髮散放開來,喜歡各種小食,但卻又吃不太多的女子曾目露一絲鄙夷地說道:「不以修煉成官場萬年老油條為宗旨的官員不配做禮部官員。」

    那時他還特意問了他那心愛的女子:油條是什麼仙果,似乎可以成長很久,好像還越老越好?

    於是,他有機會品嚐到了心愛女子親手炸制的一種食品:油條。並通過這次經歷,讓他知道,要把生油條炸得焦老,卻又不到糊邊的那種程度,是很考驗人的烹飪技法的。

    並且,老油條實是一種並不美味、但丟了又有些可惜的食物。

    而像邊抒鶴此人,雖然不能替自己辦什麼實際大事,但官場之中又少不得這樣的人。潤滑隔膜。聯絡合作,組織情緒,都需要這類人的出面操辦。他們的臉夠老,見誰都和善,面對什麼事都有耐心。

    ——就是有時候你問他問題,他是一問三不知,有的事撂到他頭上,最終也沒能做成,徒勞了時間。

    對禁宮侍衛長上官英的叩首請罪,王熾則是當場赦免了。他午後出宮之事。本來就是他主動瞞過了內衛組。這當然是於上官英無責的。

    而反觀上官英今日作為,他得知消息還算迅速,並且知道叫上厲蓋,這能讓他在恆泰館街區裡的行走權變得通暢許多。也許這會側面反映出他這個人在大事面前會稍有些怯懦。但只是叫他負責皇宮那片地方的護衛職務。又不是要他號令十幾萬兵卒去征戰。有他今時的心智已經足夠了。

    禮部侍郎邊抒鶴當然又說了一堆請罪的話,王熾根本沒有與他認真商討今天之事的心情,虛晃敷衍了幾句後。唯一落到實處的一個口諭,就是讓他為修繕這損毀的「雨梧閣」去一趟戶部撥銀子。誰讓另外那兩位主事官員此時不在,這跑腿的事情當然由他來做。

    想到自己又要與戶部那一群「鐵公雞」打交道,邊抒鶴的心情有些壓抑,但他當然不能有絲毫的表露。今天陛下遭了這樣的輕辱,有損帝王威儀,他居然沒有發火,這已經是對在場之人極大的寬赦了。

    王熾最後才將那年約五十的綢服商人喚至跟前,仔細吩咐了幾句,說的都是有點細枝末節的小事,那商人聽得極為認真,聽到最後不禁有些眼熱。恆泰館街區內的建築出現損毀,陛下居然沒有讓商人掏銀子,重建的資金是從國庫裡撥的。

    其實這館區於這商人而言雖然只是代理經營,他並不能從經營收入裡獲得什麼,但誰若有了這一層關係,手底下佈置到館外的產業鏈活動起來都會潤滑許多。

    這是一頂光鮮的帽子,它散放出的光彩仍然算是一筆收益,這就是面子經濟。所以說到底他經營這片街區的生意,陛下哪怕不給他俸祿,他仍然是賺了,賺得還挺大。

    有了這個賺頭,就算此時陛下要他自掏腰包,但只是重建一座二層小茶舍,這又算得了什麼大事呢?

    王熾似乎看出了這個商人眼中的某種熱忱,但不等這商人主動請示,他就溫和說道:「恆泰館街區本來就是國朝產業,既然它所產生的一切受益都施用於民,那麼如今它有了損失,從國庫中撥銀子修繕,取用皆為民,也是理所應當之事。」

    聽王熾說到這裡,綢服老商人在心裡斟酌稍許,終於開口請示了一句:「那麼,修繕過程中的伙食需求,就由小老兒全力承擔。」

    「這與你有何干係?」王熾卻連這一點零碎負擔也不願丟給這商人,正色說道:「老商家經營這片館區,勞心費神了幾年,雖然是自願而往,但國朝這幾年從未因此事向你撥過分毫俸祿,怎可反過來要你為館區的正常損耗傷財?」

    話說到這裡,王熾微微一抬手,將那綢服老商人招得近些,然後聲音稍低了些的又道:「倘若這個規矩一破,以後但凡有事,便難免有人捏了理由往上報,卻是要你們商人掏錢。長此以往,誰還敢、誰還樂意替朕接這擔子?何況,只是修一個小茶樓,國庫還沒那麼薄弱。」

    老商人聽到這裡,雙肩微振,連忙點頭應聲,不敢再多說什麼了。

    在與三個主管今日之事的官、商一番吩咐過後,厲蓋那邊也已經把兩個近衛救出來了。十三、十四這兩個近衛在被選入皇宮內衛之前,是經厲蓋一手訓練栽培過的,此時他們身受重傷,立即被厲蓋派人送去了統領府治療。

    恆泰館街區衛兵衙門裡自備的水車隊也已趕來,一通冷水澆灑,茶舍內外的明火很快被澆滅,屋牆卻在驟冷之下變得更為脆弱,最後的一段殘牆也完全倒塌下來。

    磚石冷卻了一些之後,恆泰館街區的衛兵被撥出去五十人,參與建築殘料的清理。現在是盛春時節,那些刺客雖然犯下不赦大罪,死有餘辜。但他們的屍身卻必須清理出來深土掩埋,以免形成疫病隱患。

    除此之外,厲蓋準備把這些屍體全都清理出來,先運回統領府仔細檢查一番,或許能從死屍上搜得一些能藉以偵破這場刺殺案件的線索。

    十三、十四兩人被侍衛們從廢墟中扒出的時候,雖然奄

    奄奄一息,但總算還活著。京都府有上好的藥材,醫員也充足,何等樣的傷在那裡也終將被醫好,哪怕骨頭斷了也能接回去。

    阿桐雖然沒受什麼傷。只是一雙手在剛才廢墟堆裡翻扒時灼脫了一層皮。但他也與這兩名身受重傷的近衛一起,被厲蓋的近從送去了統領府。厲蓋會記得這個人的功勞,同時等過會兒他回去了,也要專門找這個人問詢一些事情。

    至於已經陷入深度昏迷、都快把自己挫磨得失了人樣的阮洛。在安排人送那三個侍從去治療時。厲蓋皺了皺眉。最後則是下令將阮洛送去了一葉居。

    手頭上的事情暫且了結,厲蓋便回到了帳篷下,站在王熾的身邊。

    所有的刺客要麼在剛才的混戰中被暗器射殺。要麼在後來的茶舍大火坍塌中被活埋,被灼燒的煙火掐滅最後一口生氣——他們之中唯一活著的人,就剩此時大帳前方坪地上,趴在地上被數十道極細絲線捆束得如一枚蠶繭的女子。

    是拉她到刑部衙門去審,還是拉到統領府內那處刑房用刑,還是在這裡……?

    厲蓋低頭看了王熾一眼,沒有說話。

    王熾略微垂著眼皮,似乎是在休息,但這帳篷下面只有一副桌椅,過於清簡,實在不是一個休息的好地方。除了環境不利,他身上穿的那套錦服上面也是炭灰點點,污跡明顯,他這個樣子坐在幾百雙眼睛的視線範圍內,實在也是於帝王身份有誤。

    但他不說話,站在他身畔的厲蓋也不多問,更沒有催他回宮的意思。厲蓋都不說話,在場其他人裡頭更是沒有一人敢多半句嘴。

    禮部侍郎邊抒鶴望見陛下的錦繡便服上染了多處焦炭污跡,他心裡就一直結著一個疙瘩。

    他是前朝遺臣,並且在前朝有過十五年的述職經驗,比在新朝還多了兩年資歷。他清楚的記得,前朝最後一個皇帝雖然沒有在政績上做出什麼成就,但就愛護自己的尊榮羽翼這一點上說來,卻是要比現在坐在眼前的這個新朝王氏皇帝要精細得多。

    如果是前朝那位皇帝臨著今天這事,且不說待他趕來時必然會挨一頓多大的怒斥,很有可能還要罰俸擔罪,只說前朝那位皇帝待怒氣稍消後,一定要大作潔身之舉措,召出幾百來號宮人,熏香沐浴少說得折騰個十天半月,再罷朝幾天……哪像現在這位……

    禮部侍郎邊抒鶴一邊這麼默默在心裡想著,一邊也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在這個陛下似乎正在沉思冥想的時間提醒請示一句。

    經過了今天這件事,陛下還沒有朝下級臣工動過怒發過火,但依禮部侍郎邊抒鶴多年在朝堂、在衙門裡察言觀色得出的經驗來看此時的陛下,他只覺得陛下是還能為了什麼事而克制著心情不發火,這並不表示陛下心裡就沒有怒氣。

    邊抒鶴很想為維護陛下的尊容儀態而做點什麼,但他又實在擔心,怕自己恰巧撞在怒火噴發的正當口上。

    至於禁宮侍衛長上官英,他剛才向陛下請罪,又很快由陛下明言赦免,此時的他應該心緒較為輕鬆才對。但看筆挺如一桿槊似的站在圓背椅側後方的他此時臉上的表情,顯然他輕鬆不起來。

    即便陛下口頭上赦免了他,在場這麼多人也都聽見了,憑他數年間觀察陛下的行事性格,事後也絕不會再翻舊賬,但對於他而言,失職的負罪感仍然存在。並且陛下一刻不換掉那身因為他的失職而被痰灰污了的錦服,他心裡的歉疚感就沒有停歇地一寸寸積累。

    該不該直言勸諫呢?

    上官英的心緒也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但他的猶豫比邊抒鶴稍弱一些,因為他希望為陛下分憂的意願,比邊抒鶴多了幾分忠誠待主之心。

    但在今天,他沒能來得及將心中斟酌了許久後終於決定下來的忠誠說出口。

    因為陛下先一步開口了。

    微垂著眼眸,既像是在休息養神、又像是在沉思著什麼的王熾。稍抬起了些眼皮,啟唇說了兩個字:「回宮。」他這兩個字發音極低,像是在說話的同時還歎了口氣。

    厲蓋會了意,就如剛才扶他從廢墟中走出來一樣,平平伸出一隻手,掌心托著一層薄不可查的盈盈氣流。

    王熾側了一下眼光,然後也伸出一隻手掌,平平覆了上去。借這力道一托,他即從圓背椅上站起身來。

    他這一站起,身周無論遠近、無論是官是兵。全都單膝跪拜下去。

    而當他正要邁步出大帳時。他前腳才剛拾起,還未待落下,不遠處街道上就傳來「轟隆隆」齊整的踏步聲。眾人皆聞聲側目,就見一大隊步卒跑步前來。

    禁宮侍衛長上官英乍一看這陣仗。只以為是兵部的人來了。但在定了定神仔細多看幾眼後。他就從步卒方陣的前面辨出了京都府尹蔣燦的身影。

    蔣燦趕赴此地,一路居然沒有騎馬。他不是習武之人,體力有限。跑來這最後一段路大致是靠左右兩名副將提拎著兩邊肩膀,就這麼一路又拖又拽撐著來的。當然,這並不是他不想來,才被生拉硬拽,他是實在跑不動了。

    在離廢墟前臨時搭起的那個大軍帳還有百來步遠時,才只看見了帳頂尖角的京都府尹蔣燦就已經在心裡有了主意,陛下定然就在那帳中了。

    而在接近大帳五十步遠時,蔣燦的視線角度終於足夠將帳下的諸人看清,再次確定陛下所站的位置,他臉上就堆滿了自責負罪惶恐的複雜表情。他此刻深切地體會到,要在徒步狂奔了數里路之後,跑得快要斷氣的身體狀態下,還在臉上表露出這麼多樣化的表情,是一件多麼考驗臉皮的事情。

    他此時無法看見自己的臉,所以他在體會

    到了一種新感受的同時,又忽略了一件比較關鍵的事情。

    ——人在這種極端情況下,根本就沒法完美地裝出這些種表情,除非這些情緒真是發自本心。

    在離大帳下那站在眾官兵跪拜中心的兩人還距有十來步遠時,京都府尹蔣燦終於暗暗一咬牙,甩開了身邊扯著他左右臂膀一起跑的兩名副將,膝前一屈軟,朝帳中陛下跪了出去。

    這兩名副將當然知道蔣大人甩手的意思,他們在連忙鬆手的同時,也沒有繼續再向前跑,就在當地跪拜下去。

    「撲通」一聲跪倒在陛下面前,京都府尹蔣燦已是泣不成聲,口涎鼻涕齊出——其實他這是一路上奔跑得太激烈,給激出來的——嗚咽了幾聲後,蔣燦才聲音破碎得不成一句的嘶啞呼道:「陛下,罪臣救駕來遲,罪臣雖萬死難恕……」

    王熾剛剛被廢墟埋了片刻,此刻胸腹間那莫名其妙爆發的內傷又開始隱隱作祟,催得他精神有些不濟起來。就如禮部侍郎邊抒鶴心裡揣摩的那樣,此時王熾雖然還未發火,但心情確實好不到哪兒去。

    他看著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帝都行政長官,此人彷彿喘得要將肺也嘔出來,但他看著此人臉上的表情,心裡卻忽生一絲厭煩。

    但這一絲個人情緒很快就被他壓抑在了心底。他不想在這個時刻,這個地點,與這位府尹大人有太多周旋,包括宣洩自己的負面情緒。

    因為在克制自己的情緒,所以王熾甫一開口,聲音語調依然透著一絲冷硬:「恕誰的罪,一個人說得了嗎?」

    蔣燦聞言,趴低的雙肩微微一震。

    南昭是一個嚴明律法的國朝,但……陛下的某幾個心腹官員也沒少做先斬後奏的事情啊!

    蔣燦慎於再多說什麼,王熾則是懶得再多說廢話,只輕輕揮了揮手:「都平身吧!」

    「謝陛下……」蔣燦稍有猶豫,終於站直起身。而直到此時,他胸中急氣仍還沒喘勻,真想在這時候長出一口氣,但在快速抬了一下眼後,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暫且不理會京都府尹這會兒趕來是準備了什麼說辭,也沒再給予什麼口諭,王熾便繼續向大帳外走去。在他背後,幾百官兵「呼呼啦啦」陸續起身。

    由厲蓋親手培養的幾十名侍衛高手環聚行走在皇帝身周十步距離。兩百禁宮侍衛,以及後來被京都府尹帶來的幾百府兵,就由上官英帶著跟在後面。恆泰館街區的幾百衛兵走在最後頭,他們無權職涉足宮禁範圍,最多就護送皇帝離開這片街區就得止步了。

    京都府尹蔣燦眼神有些呆愣地跟在皇帝身後,他有些難以理解,剛才就沒有誰為陛下喚車輦來?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蔣燦有些懷疑自己從下屬那裡聽來的關於皇帝在恆泰館街區遇刺的消息了。

    而就在蔣燦腦海裡浮現「車輦」二字的時候,街道數百步外,又有一大隊人馬趕來。

    這一隊人裡頭,就不止是步卒方陣了。步兵騎兵盾手弓弩手都存在於其中。但這隊人之中最顯眼的還是那覆了金色織錦帷幔的八馬六輪輦車……是空車而來!

    蔣燦心中略鬆,只等陛下上了車輦,自己不必跟得這般近,或者根本不用這麼擔著心上的壓力一直徒步侍行至宮中。半路就可以撤了。

    相比於蔣燦在看見御輦大隊時的注意焦點是車。王熾看見那一隊人急奔而來。則是在第一時間看見了怒馬飛鞭衝在最前面的一個年輕人。

    二皇子王泓!

    王泓服冠微亂,臉色有些發白,揪著馬韁的手青筋隱突。握著馬鞭的手則纏了厚厚的白紗布,為了握緊手中的鞭子,白紗布下包裹著的傷口已經崩裂,血滲出了布外。

    能在剛剛經歷了一場驚險之後見到自己最親近的人,總是容易令人覺得暖心,王熾的心稍微一柔,然後他就看見了二兒子持鞭的那隻手上的一抹刺眼顏色。

    他眉心快速跳動了一下,隱約有些心疼,默道:這傻孩子。

    二皇子王泓在馬上就看見了父親由人扶著行走的樣子,他的心中亦是一緊。馬還未勒穩,他就偏身跳了下來,忍著腳踝急劇撞地傳來的麻痛感,他就向父親快跑過去。

    「父皇!」

    「你怎麼來了。」王熾抬手握在二兒子那只傷手的腕部,就見他額頭上也是一層細汗,不禁又叮囑了一句:「手上的傷還沒痊癒,就這般奔突,怎麼也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

    二皇子王泓根本不在乎這些,也似未感受到手上傷口再次裂開迸血的痛苦,他只是在見著父親之後,先是以視線仔細檢查了一遍,然後就抓著父親的手有些焦慮地問道:「父皇,您沒事吧?」

    「沒事。」王熾微微一笑,看著本來就體質偏弱的二兒子臉色微有些蒼白,他就收了笑,責備了一句:「帶著車輦來的,怎麼還要騎馬?你這個樣子回去,你的母妃又該心焦了。」

    得了責備,王泓反而心情輕鬆了些,慢語說道:「兒臣正是帶著母妃的意願來這裡迎父皇回宮的。」

    「好。」王熾點了點頭,握著二兒子的手腕稍用了些力,「你也上來,咱們爺兒倆一起回家。」

    王熾的話裡特意提到了一個「家」字,這話裡的另一層意思就很明確了。二皇子王泓聞言眼眶微熱,也沒再多說什麼禮儀場面上的虛話,就如一個尋常家戶的兒子在聽到父親的召喚時那樣,很親和地應了一聲,跟著父親的腳步一起上了車駕,並肩而坐。

    離開了厲蓋托著一股掌力的手,儘管王熾坐上了寬敞舒適的御輦,不用再耗費對於他現在的疲勞

    身體已成負擔的力氣保持站姿,此刻他卻仍不覺得輕鬆。腦中一陣混沌,他握在二兒子腕上的手就驟然一緊。

    二皇子王泓感覺到手腕忽然傳來裂骨般的痛楚,手背上薄薄一層皮膚下的青筋更為突出,但他只是皺了一下眉,便深深一個呼吸,將這種痛苦忍了下去。

    默然吐了口氣,他就側目看向剛才扶父親上車,此時尚還站在車輦旁沒離去的厲蓋,平靜地道:「厲統領,請你一起走一趟。」

    厲蓋讀懂了二皇子眼中的意思,拱手微微點頭。

    緊接著就有侍衛牽馬過來,他跨了上去,手中接過侍衛遞來的馬鞭,但並不使用,只是抖了抖韁繩。將馬的行走速度控制著與御輦步調一致,他的一人一騎始終行於御輦一側。

    浩浩蕩蕩一行人向皇宮方向行去,留下「雨梧閣」的一地廢墟,還有那個今日刺殺行動中唯一留下活口的女刺客。

    京都守備大統領厲蓋護送皇帝回宮去了,但他只帶走了一名影衛和五名劍手,除去最早護送幾名傷員就醫而離開的一名影衛、兩名短刀衛和兩名持盾衛,廢墟現場還留下了五名短刀衛、八名持盾衛。

    顯然,厲蓋對於這個女刺客很重視。因為厲蓋剛剛趕到已經著火的「雨梧閣」附近時,在朝這女子出手之前還留了短暫的時間悄然對她進行了仔細的觀察揣度。他認為這個女刺客很有可能算是刺客裡頭的一個小頭目,他非常期待能從此人口中拷問得一些有價值的消息。

    京都內城的刺客「清掃」工作已經連續進行了快半個月。因為行動過程刻意低調。所以也沒有對城中居民的生活造成多大影響。不過,對於清掃一方而言,這十多天裡的收穫並不理想,因為能搜查到的刺客餘孽全都是屍體。不是屍體的便都是逃脫掉了的。

    但在今天。總算也抓了個活的。還不是那種隨便就能替殺手組織丟命的死士。

    在有此收穫的同時,厲蓋心裡也早存了一份預備的考量,要將這還活著的女刺客保持活著的狀態送回統領府關押待審。除了要防範她半路上想辦法自絕活口,還要防範可能在回去的路上,還有她的同行來殺她滅口。

    在厲蓋接掌的事務中,但凡有與死、活這兩種事相關時,便常常是留活口與滅口這兩種極端狀況縱橫交錯,這也是得他多年這麼鍛煉下來,思維方式也有些習慣在兩種假設中隨時跳轉。

    如果不是要送皇帝回宮,這路上斷然不能再出絲毫岔子,厲蓋絕對會將那女刺客擺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絲毫不離的親自送她回統領府,讓她在接受嚴刑審訊之前先破例嘗一嘗皇帝出行的待遇。

    而儘管厲蓋肩上擔著更為重要的事情,沒能送這女刺客一程,那他也將自己精心訓練出的近衛留下了一大半,外加上京都府的官兵也被他召過來,所以押送女刺客回京都府的隊伍,也是浩浩蕩蕩排了幾百人。

    這陣仗,是實打實的比三年前卸任吏部尚書萬德福斬刑那天派出去押囚的官兵還要多了數倍。

    三年前,押送囚車去法場的官兵似乎正是因為派少了,所以才使罪臣死囚萬德福還沒被囚車載著送達赴死地,就被幾個殺手在半路上三劍六眼的給刺死了,令他比斬刑還多吃了兩下。

    那一天,眼看萬德福總也難逃一死,殺手們這麼做似乎有些多餘。但只有秘審萬德福的幾名刑部官員心裡知道,這個死囚還有些應該吐出來的東西嚥著,就看他見了鍘刀後還能不能鬆口了。所以才會有人一定要將其滅口,哪怕只是讓他去死的速度快了一點點。

    而在今天,厲蓋派了更多的人押送一個女刺客進監牢,也是出於這一重擔心。想當年萬德福在牢裡多少還被審出了一些東西,死在行刑的路上,對還抱有一絲期待的審訊方而言,損失幾乎可以忽略掉。但看這個女刺客,還沒開始審呢,一定要抓緊了。

    然而世間諸事總有許多人力無法控制的變數,就連許多慣以操控事端為特長的謀士也常常陷身事端之中,把不穩控制的門道。

    厲蓋覺得他安排押送的人手已然充足得過分,即便遇上半路跳出來要行滅口之事的殺手,也足夠應對了。最糟糕的結果可能就是自己這邊的兵卒要折損些許,但有自己培養的親兵侍從在隊伍裡,這種人員上的損耗應該也是可以很快被控制住的。

    但令厲蓋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派去押送女刺客的軍卒果然在半路上遭到了殺手的突擊,但來的殺手竟只有一個人,而且也是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並未著一身黑衣再蒙一塊黑布在臉上,她就穿著了普通民女的衣飾,迎面向數百人組成的押送隊伍走來,徒手扭斷了十幾個兵卒的脖子,殺人不灑半滴血,然後帶走了那個女刺客。

    殺人對她而言。應該並不是難事。

    但她卻帶走了活著的女刺客。

    並不是補上一劍要她死。

    當厲蓋護送王熾回到宮中,在御花園一座六角亭下小歇片刻,正準備離開皇宮回統領府時,他的一名親衛先一步趕到了皇宮,就在亭下向他稟告了在押送女刺客的路上遭遇的亂戰。

    在聽這名親信侍衛的稟事說完最後一個字時,厲蓋手中的骨瓷茶盞已經在他手心化作了粉末。

    「一群……」厲蓋震怒了,幾乎就要將「飯桶」二字重叱出口。

    然而一想到王熾就在這片花園的南邊暖閣裡休息,他險險將自己的嗓音壓了下去。快要爆炸地憤怒與驟然間地極力克制相碰撞,直激得他一慣平穩如山巖的呼吸節奏都跳亂了些許。

    向他稟事的那名親信侍衛早已嚇得面色大變,「咚」一聲跪在了拼花石板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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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斂息沉默了片刻後。厲蓋召那侍衛起身。沉道:「立即叫畫師把那女賊的臉畫出來,兩個女賊的臉都要畫,全城搜查。這一次搜查行動不再是秘密進行,傳令去城門司。守城軍卒裡今天報休的兵員全體到崗。以最快速度增派守衛。一旦有異動。布天羅地網釘板陣!」

    「是!」那名親信侍衛連忙應聲領命,但在他準備退下去傳令的時候,剛剛轉身的他又將臉轉了回來。小意問了一聲:「大統領,這次是抓活的,還是抓死的?」

    「抓到活的,算你們有功。如果抓不到,新舊兩過一起算!」厲蓋漆眉怒張,「去統領府,把五小組的人全部派出去。本官倒要看看,兩個女賊怎麼個逃法!」

    那侍衛聞言,不禁心頭一跳。五小組的手段他是知道的,當下他什麼也不再多說了,領命跑步而去。

    在離開皇宮回統領府之前,厲蓋還要再見皇帝王熾一面。因為王熾身上那種奇怪的內傷,他必須在走前再確定一遍。他這一回去,估計一兩天之內都沒空閒再入皇宮了。

    盡量將步履放得極輕,當厲蓋走進王熾休息的暖閣時,他第一個看到的是也正輕步向外走的二皇子王泓。

    王泓朝厲蓋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厲蓋會意轉身,與他一起並肩出了暖閣。步出房門後,王泓又揮退了身後跟著的宮人。

    緩步行於曲曲折折的花園迴廊間,不自覺的又走到厲蓋剛才坐過的那處六角亭,王泓一眼就看見了石桌上的碎瓷渣和淌了一桌的茶水,他眼中滑過一絲詫異,便開口詢了一聲:「何事擾得厲叔叔如此動怒?」

    離開了侍女宮人們的目光範疇,王泓很自然的一改對厲蓋的官職稱謂。

    幾年前厲蓋還是王熾的影衛時,他亦是王泓最常得見的「捉迷藏大叔」,兩人在那幾年宮中時光裡結下了一份不淺的情義。

    對於這一點,身為皇帝的王熾當然是樂見的。厲蓋是他義結金蘭的兄弟摯友,如果他沒做皇帝,即便做到戍邊大將的位置,也還是極有可能要讓自己的兒子拜厲蓋為義叔的。

    至於厲蓋本人,在身邊沒有其餘的侍人時,不需要有太多身份規矩上的承擔,他便也坦然接受了二皇子王泓對他的這份侄輩親近。他的家中沒有妻老,膝下沒有子女,人倒中年,有時也會想一想這方面的事情,然後遷移一些感情到眼前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年輕人身上。

    關於女刺客被救走的事情,厲蓋並不準備向王泓說得太多,但凡驚險的事情,還是交由他自己去做好了。

    有些勉強的一笑之後,對於那女刺客的事情,厲蓋只挑了一兩句不輕不重的話說了,然後他的目光就在王泓前幾天受傷的手上停了停,再開口時岔開了話題:「舊傷變新傷,卻絕不可大意。」

    二皇子王泓含笑說道:「已經由御醫重新包紮過,他們也像這樣叮囑了,不礙事。」

    「你的氣色不太好,還是前幾天受傷那次,傷了元氣。最好是一次將傷養好,不要像今天這樣反覆傷情。嗯……」這番話說到最後,向來話簡事明的厲蓋語氣裡竟忽然有了一絲猶疑不定的調韻,「像你這樣傷在手上,應該用一根帶子將小臂掛起來,這樣就能好得快一些。」

    厲蓋已經有多年沒有在打鬥中受過傷了,對這類經驗的記憶也模糊了許多。

    但王泓則是聽得笑了起來,點頭說道:「御醫也是這麼說的,但我覺得脖子上掛個布環太沒模樣。就這樣把手塞到袖子裡不就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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