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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898) 驗收 文 / 掃雪尋硯

-    日落西山後,天色暗下來的速度便變得很快。王哲遙顧城門口一眼,輕輕倒抽了口氣,壓下心裡那絲焦慮,然後再次看向楊陳,溫和問道:「楊兄弟,不知道我們剛才相商的事,你意下如何?」

    這下楊陳總算是回過神來,猶豫了片刻後,他終於認真的點了點頭,算是在心裡做下了這個決定。不過他心裡還有一些疑問,只是當他正要開口問,一個清而勁的聲音忽然穿插而來,吸引車上三人下意識的一齊朝聲音的來處看去。

    「王公子,想不到真是你在這裡。」

    楊陳等人所坐的馬車對面,挨著那排成長列的載貨車隊,有一個身材頎長的青年人邁著大步走來。

    忽然出聲的青年人是由那一長隊商車裡偏前一些的車列中行出的,離王哲的馬車有著一段距離。他的身形浸入傍晚時分已趨沉黯的天色裡,看不太清楚其容貌,但大抵能推敲,此人與這支商會車隊的關係不太一般。

    隨著這個青年人大步走近,視線縮短,其相貌衣著才逐漸清晰可辯。

    只見此人冠嵌碧玉,衣著精簡,一身絳青色窄袖衣衫,腰間束了條黑色帶子,未佩什麼飾品,倒是掛了一個錦袋。這袋子有半本書的大小,被裡面裝的不知何物撐得四四方方。這樣的裝束配上這樣的一個袋子,一眼看去,顯得不太搭配。

    這青年人走近車前,便施禮道:「沒想到燕某能在這裡與王公子相逢,真是三生有幸。」

    待看清此人的臉孔,除了楊陳之外,車上其他兩人都已在同一時間認出了此人的身份,立即一齊從車上下來,揖手以禮。

    楊陳見狀,雖然不明所以,但也意識到眼前走來這人的身份份量。可謂不輕。他也跳下了車,卻是站在了王哲的身後。

    王哲在施禮之後便微笑說道:「燕當家言重了,數年不見,燕當家依舊是風采卓絕。家業越做越大,王某卻是在原地踏步,比不得了,慚愧慚愧。」

    「哪裡、哪裡,王公子高抬燕某了。」那青年人笑著說罷,才看向卜羽,含笑說道:「卜公子,咱倆也是好久沒有同桌暢飲了,今日相逢,似乎是個不錯的機會。」

    卜羽佯裝不悅的先輕哼一聲。然後才道:「我還以為你把我丟在一旁,忘了我的存在了。」

    這燕姓青年看起來應該是很熟悉卜羽說話的一套習性,不但沒有介懷,還在他話音剛落下時就爽朗一笑,並緩緩道:「燕某哪敢如此怠慢於你。卜公子又在說笑了。好吧,是我剛才初見老友,激動之餘疏忽了,這便請你們喝酒去,今夜不醉不歸!」

    站在人群最後的楊陳見眼前這三人初次見面就聊得火熱,很容易便看出這三人的關係,他們彼此之間應該是故交好友。

    待王哲又當中間人。將大夥兒相互介紹一番,熟絡了一下,楊陳就越發吃驚了。原來,眼前這位臉孔陌生的青年人,正是商界有名的大家族燕家的少東家。

    燕字商號,若追溯其發家史。不能分辨清其根源,只能模糊知曉其家族佈施在昭國境域內的產業,並非算得上燕家的全部。

    這個不能分辨的原因,除了因為燕家對此本也實施了保密措施,畢竟這麼大的商會。怎能處處被人探得一清二楚?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燕家真正開始發家時,前周大陸正四處升騰著戰火,混亂一片之中,少人留意。

    現今的燕家已成商界魁首之勢,商線廣密,縱橫在三個國家的地域上,家業之大,令昭國當今皇帝都為之矚目,有意拉攏。

    燕家商隊總共養馬數逾千匹,已是接近昭國商律能允許的最大範疇了。商隊最長單程長途貨運逾千里,貫穿整個昭國大陸,每有商隊出行,商團隊長能同時持有三個國家完整的過關碟,以便於在遇事時能隨時暫停。除了沒有涉及海運的生意,在陸商之中,燕家的產業之大、能力之強,再無可匹敵者。

    因為燕家的生意與馬車行有著不同宗但同源的緊密聯繫,所以作為趕車行業內的小小一員,楊陳平時沒少聽過燕家的一些事跡,只是沒見過燕家商團的管事高層,倒是見過幾個從燕家商隊中退出來的車伕,作為同行,與他們聊過幾句。

    沒想到在今天這樣的環境中,會見到燕家的族人,而且來頭還不小,這青年人竟是現任燕家大當家的嫡次子燕鈺。儘管燕鈺不是燕家的嫡長子,但若真到了繼承家產、協理家業的時候,即便不是全盤接手,想必七星一角總是穩妥能得的,那他這身價可是不得了了。

    一念至此,楊陳不禁將眼前這位燕少當家重新打量了一遍。

    細目一看才發現,他身穿的絳青色衣衫,實際上是團錦刺繡的布料。這種刺繡手法花紋均勻,並且不露針腳,主針行田字隱針,兩明八隱,十分複雜。

    用最直面的解釋來說,就是指這種刺繡得出的花紋,只有在有陽光的時候,才會顯現。並且陽光越燦爛,團錦越顯絲線的亮澤,是一種華麗內斂又大方厚重的布料。

    但是,這種沉穩的布料很容易穿出臃腫的效果,可燕鈺的身材健碩,保養得極好,雖為商人,卻不見大腹便便,這樣的體型著團花錦,可謂相得益彰。

    得悉王哲等人滯留在商隊後頭,正在犯難的事是什麼,燕鈺很快找來了一名他家商隊裡的夥計,負責幫楊陳看守馬車,免得三人在城外乾等。

    燕鈺的意思與楊陳的主意是比較接近的,他準備先帶幾個朋友進城飲酒休息,等到他們這邊差不多盡興了,自家車隊那邊也已經悉數入城,恰時會在約好的地點將楊陳的馬車歸還。

    因為燕鈺今天帶隊的商隊已經開始入城通檢,這個時候插隊過去,也許會有點麻煩,他的這個主意算是折中辦法。不過,手底下有人就是好辦事啊。即便是折中辦法辦起來也是非常快捷、且沒有後顧之憂的。

    此事暫了,燕鈺就帶著三人一道走了平民入城的城門。

    走動之後,燕鈺腰上掛著的那個錦袋裡的東西不知不覺露出一角來,楊陳睹見。心中又是一訝,原來那看起來很多餘的一隻錦袋中,裝的是一把精緻的小算盤。

    楊陳心中暗想:作為大商家的嫡族,做事風格果然很有個性。如果說大將領軍是戰甲不離身,那麼作為一行商隊的領首,燕鈺亦是隨身攜帶算盤,以助時刻保持頭腦清晰。這份用心即便不是做大家業的全部原因,卻也是必要素質吧!

    在王哲向燕鈺介紹楊陳時,儼然就是把他當自家僱傭工的態度——儘管在受雇於王家之前,楊陳還有幾個問題積在心裡沒說。這事兒八字才算劃了一撇,並不完整。

    燕鈺現在暫為燕家產業東州區的當家,做事很有風格,條理清晰粗細分明。見已有王哲介紹到這裡,他自然不會再做挖根刨底的事。

    其實明白來說。因為楊陳只是王家半個僕役,而他作為燕家少當家,沒有與楊陳結交的必要,自然不必對這個生人瞭解得那麼周密。不過,今天要與王哲去城裡喝酒,同行帶上楊陳也不妨事。

    很快就過檢進城了,因為燕鈺早就到了。而他主管燕家置在東州的產業,想必早跟城門守兵熟了臉,打了個照面就直接入城。

    走在北內城直道上,卜羽想起剛才城門守兵看見燕鈺時的表情,忍不住打趣道:「我還以為燕當家會帶我們走那條道呢!」

    走在燕鈺另一手邊的王哲立即說道:「小題大做!」

    走在兩人中間的燕鈺則呵呵一笑,緩言說道:「不知道卜公子要走那裡。是燕某疏失了。不過說句不中聽的話,雖然那條道是皇帝陛下的賞賜,但燕某其實不太喜歡走那條道,只因為有一次燕某從那裡入城後,居然發覺有人跟蹤。實是有些無奈啊!」

    作為昭國商界的閃耀之星,當今皇帝對燕家有一項特別賞賜,在守備十分嚴格的京都,特別為燕家開啟了一扇門,燕家大當家和三位少當家都可以直接通過這裡進入京都內城。

    自古名和利都是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的,這項賞賜雖然實際上是沒有什麼實在價值的,但卻是一種榮耀的象徵。又有錢又有面子,誰不樂意?特別是像燕家這樣賺錢賺得快無頂了的大富豪,名聲榮耀就會成為比銀子更讓主人家歡欣滿足的東西啊!

    不過,這個專道的事,楊陳是不知道的,所以他聽前面這幾人對聊,是聽得雲裡霧裡,但又不好立即就問是什麼。

    聽聞有人跟蹤燕鈺,王哲的目色浮亂了一下。

    作為賞賜這條專道給燕家的皇帝的兒子,王哲在獲得燕鈺親口提及此事後,無論如何都有必要當面向燕鈺做出一些承諾。可顧慮到此時身邊還有個楊陳,王哲又有些犯難,不好挑破自己的身份。

    略一思酌後,王哲心裡另有了個主意,便說道:「卜老大人雖然不管這一塊兒,但他與京都府有不少朝務上的來往,這事兒就勞煩卜羽給卜老大人帶個信吧。」

    王哲說罷,又給了卜羽一個眼神。

    雖說卜羽的父親屬於京官行列,在三日一朝會的行列裡,能找到他所在的位置,但燕鈺今天所說的事明顯超出卜老大人的管事範疇。

    卜老大人雖然在歲數上比現在的京都府主事官年長許多,但在官階上卻是要低一個層級的。托其帶話算是勉強可行,但這是建立在他與京都府存在交情的前提下,否則就是有些多管閒事、惹人不悅了。

    儘管此事看起來有些勉強,但在王哲的那個眼神遞來後,作為與其從小玩到大的好友,卜羽立即會意過來。

    很可能勉強都算不上,這事兒到最後,還是會由王哲親自去向他那當皇帝的爹說去。今天提了自家老爹一把,不過是王哲礙於身份不好言明,又必須給燕鈺一個說法,才會使了這個折中的障眼法。

    「御賜道口近處,居然會有窺視跟蹤之人,真是膽大妄為!」卜羽先開口一句,表達了自己對得悉此事後地憤怒。然後他又衝燕鈺微微一笑,目色認真地道:「燕當家請放心,關於此事,卜某必定把話帶到。」

    在處理正事上。卜羽並不含糊——只要旁人沒有把正經事攪和出不正經的氛圍。

    燕鈺聞言揖了揖手,笑著說道:「那就真要勞煩卜公子了。」

    眼見王哲的表態,旁觀他與卜羽之間的眼神交流,燕鈺也已意識到,走在一行人最後頭的那個姓楊的車伕,或許目前還未列入王哲完全信任的範疇。與此同時,他便也明白了,自己一開始對王哲的身份在言辭上做出保留是正確的選擇,愈發知道今天的一應交談要多留一些餘地。

    此事一了,王哲心裡一鬆。便想起另外一件事來,隨口問道:「其實我剛才在想怎樣能快些進城時,也懷疑過,眼前那麼龐大的車隊,會不會是燕家的。會不會因此碰見熟人。可是我仔細看了,那似乎並非是燕家的,車隊的旗標和徽記很陌生,可是現在看起來怎麼又像是燕當家你在負責呢?」

    「王公子猜對了一半。」燕鈺微微一笑,「但那沒猜對的一半怕是沒人能猜得到。」

    微頓之後,燕鈺放緩言語,慢慢敘道:「這支商隊原本是我舅舅家的產業鏈。建成還沒多久,所以在王公子眼裡可能還顯得有些陌生。現在舅舅年事漸高,今天走這一趟,原本是由我表弟監送,但……」

    考慮到接下來要說的一個問題,涉及到朝廷裡前任吏部大員。而在昭律中有個沒有劃到明面上的規則,就是官事與商事之間的絕對斷裂帶,燕鈺心裡也禁不住生出猶豫情緒。

    最終他還是選擇沒有避諱的直言:「但是……今天白天城裡發生了命案,屠殺慘烈,燕某的表弟領隊到半路上時就接到快馬信。他有些擔心城裡是不是還遺留有殺手,就又派信叫來了先他一步隨車隊入城,暫時還留在京都的我來幫忙。」

    燕鈺說罷,不禁輕輕歎了口氣,只是不知道心思深密的他具體是在為什麼而感歎。

    「原來如此。」王哲聞言只淡淡一笑,沒有再言其它。

    前任吏部尚書在送往刑場施斬刑的路上,在囚車中被一群突然暴起的刺客了結性命的事,王哲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他雖為皇子,自身卻只有知情義務,一直沒有染手朝中事務——即便皇帝曾主動對他表達過這份心意,要他協理政事——此時面對燕鈺當面提及此事,他反而有些玩味起來。

    見王哲沉吟起來,燕鈺隱隱還有些忌憚他的身份,便忽然笑了笑,轉換話題半開玩笑地道:「其實說白了我今天是給表弟打下手,否則哪能在商隊還沒完全進城點算完,就半路掛空科呢?」

    「燕當家又在謙虛了,天下行商者怕是沒人能請得了你『打下手』了。」意識到氣氛驟然有些轉冷,卜羽開口迎合了燕鈺一句,同時他還掃了幾眼微微垂眸的王哲。

    「卜公子過獎了。」燕鈺連忙含笑回應。

    就在這時,王哲忽然開口了,但他所說的話似乎不太合乎此時的氣氛,「京都守備有武神在管,尋常匪類絕不敢擅入京都地界作祟,而江湖高手……又有幾個高手願意冒險來京都行兇呢?絕對是難以在武神手下脫身的。」

    說到這裡,他微微一頓,抬眉看向燕鈺,含笑又道:「今天刺殺囚徒的那幾人明顯是亡命之徒,抱著必死之心來的。索性他們很快得償所願,行兇之後只逃出了一條街的距離,就被巡城隊的人圍剿了。此事只算是滄海中小魚擺尾,弄不出大動靜,燕家通商於此,大可不必在意。」

    他的語調似有安慰之意,卻使幾人之間閒聊的氣氛驟然降溫。

    心中情緒起伏最大的還是走在一行人最後頭的楊陳。

    在今天菜市口發生血案時,楊陳就待在不遠處的一段路口等生意。當時的他是剛剛睡醒,眼睛還沒全睜開,直到血案造成的騷動完全安靜下來,他的睡意才算過去。

    京都的秩序管控十分周密,即便是前任吏部大員在囚車上當街被殺,除了那一部分『眼見為實』的人,此事對於其他普通百姓而言,影響甚微。例如當時就在附近的楊陳。此事對他來說的總體感受,只有些像是錯過了一場戲。

    但是王哲對於此事的分析,竟如此清晰細緻,一言道盡。彷彿親手處理此事的人正是自己,這讓旁人觀來,難免驚訝。楊陳不禁仔細打量了一遍走在燕鈺右手邊的王哲,他感覺這個人身上對自己而言的那一絲熟悉感似乎在一瞬間消失了。

    這個人……究竟是什麼人?

    楊陳收回目光,微微垂眸,目色凝著了一瞬。

    聞得王哲的分析,燕鈺也是目色凝了一下,旋即他點點頭,若有深意地笑了笑,點頭說道:「王公子的分析理據如鐵。叫人聽了心裡只覺踏實。我那位表弟行商時間不長,還算是半個新手,膽氣小了些。但以後表弟將會繼承舅舅的產業,這樣的性情若不改變可是不行的,回去後我會再引用王公子的話說與他聽。讓他多長一份見識。」

    「豈敢。」王哲含笑說道:「王某所說的這些話大致算寬心話,與經商是一絲關係也沾不上,燕當家聽聽便罷。」

    他的話雖如此,然而走在一行人最後的楊陳聽得此言,心中不禁波瀾再起。如果王哲隨口的一番話能在燕少當家心裡佔據一定份量,即便燕鈺可能只是表面抬舉一聲,那也能顯露出王哲不容小覷的身份。

    他究竟是誰呢?

    從這一刻起。楊陳才算意識到,燕鈺定然是知曉王哲的身份,而直到雙方相逢聊了這麼久,自己卻仍絲毫看不透王哲的身份,顯然是燕鈺從一開始就在防範他人——這個燕鈺,眼光不可謂不銳。

    一行四人走著聊著。特別是王哲與燕鈺,相互之間似乎有聊不完的話題。儘管如此,燕鈺的眼光依舊布得極廣,很快找了個飯莊,直上三樓。

    這飯莊的跑堂夥計看來也是認識燕鈺。知道這種角色,只要服侍好了,哪會在乎錢啊!見他帶了朋友來,跑堂小伙立馬輕車熟路的將一行人引入一個單獨的間。並且跑堂小伙在上樓時就使眼神喚了幾個手腳麻利的夥計,待四人剛剛落座,果品點心霧山春尖等等一應正餐開始前的佐食就恰時端上來了。

    待點滿酒菜,王哲與燕鈺就又聊起來了。

    王哲去過許多地方,燕鈺也是;王哲言語大方據理,燕鈺則如謙謙君子友好知禮;王哲似乎特別喜歡各地不同的民風和古怪傳說,燕家有龐大商隊活動時,一路上是需要當家的同行監理的,路遠枯燥,即便作為身價金貴的少當家,燕鈺居然也有喜歡與車隊夥計聚在一塊兒,同寢同食聽他們講詭怪異志打發閒暇的愛好。

    總之這兩人很是能聊到一塊兒,喝茶聊,喝酒聊,喝醉了聊,似乎有說不完的、並且是卜羽插嘴不了的、但聽在卜羽耳中,幾乎全是廢話的話。

    ————

    昨夜,王哲與燕鈺一直聊到深夜,飯莊裡跑堂的夥計終於忍不住委婉提醒,京都快要宵禁了,滿身酒氣的一行四人這才踉踉蹌蹌離開了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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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燕家有置辦在京都的一處宅所,宅所的管家早就聞訊等在外頭了,茶都喝了好幾壺,卻不敢觸犯少當家會友的好興致。

    當然,作為燕家的核心家僕,這位五十來歲的老管家是知道王哲的真實身份的,這也是他不準備打攪少當家與朋友喝得酩酊大醉的重要原因之一。

    燕家老管家大方的付了酒資,使喚幾名護院扶著燕少當家上了馬車,又安排幾名護院照例送王哲上車。

    同車的卜羽發著酒瘋仍叫著不要回去,稍微清醒一點的王哲只好叫燕家的護院送他們去了一家客棧落宿。燕家老管家雖然還不知道卜羽『不要回去』的真正原因是什麼,但他能料定王哲這個樣子肯定是回不去就夠了,自然又親自跑了一趟,將此事安排妥當。

    一場大醉後醒來,窗外已是日上三竿。

    捂著如被鈍器重擊過一樣悶疼欲炸的頭,仰躺在床上的卜羽睜開眼睛。甫一入眼的場景讓他意識到自己躺在別人家裡,他頓時從床上蹦了起來,跳下了床,又立即衝出房門,然後一腳踹開隔壁那間房的房門。大吼道:「王——哲——」

    昨夜休息前,作為卜羽的老朋友,王哲的神智雖然處在醉酒之中,卻還沒忘了老朋友醉酒後的惡癖。於是他將中間的屋子給了卜羽。他和楊陳各居左右。

    果不其然,卜羽一早醒來就立即踹門找人。

    幸好他運氣不錯,碰准了王哲的屋子,沒有踹進楊陳那間,否則王哲真不知道今天早上,這家客棧的三樓客房間會不會出現第二個瘋子。

    王哲也是剛剛醒來,不敢多睡,準備趕在卜羽醒來發瘋之前就先一步去踹卜羽的門,沒想到他還是遲了一步。

    正在系衣帶的王哲被卜羽這踹門之後的一聲吼嚇得手一抖,然後他深吸了口氣。惱著臉瞪著卜羽也是一聲吼:「吼什麼?有人要將你下鍋炸了嗎?」

    卜羽看見了老友的熟悉臉孔後,他那病態的認床習慣才稍微緩和了些,但頭痛的感覺也立即清晰許多。於是他捂著頭直接又朝王哲的床上躺倒,抱著頭說:「你明知道我認床、認屋,怎麼還帶我住客棧啊!」

    王哲沒好氣地道:「昨晚上是誰吼破天的不要回家?你都快讓燕家那位老管家笑掉了大牙。只是那位管家不是一般的人。怕是笑掉了牙也只會默默吞到肚子裡,但是這客棧裡住的人可不是如此,你安生點吧!」

    「噢…是噢……昨晚我哪敢回去啊,碰上我爹,再讓他看見我喝酒、大醉,沒準要把我捆起來吊在房樑上醒酒,不能回。昨晚絕對不能回!」

    卜羽一邊說著一邊錘頭,豈料越錘頭越沉,他便又嚷道:「不回我家,你可以帶我去你家啊!對了,還可以順道看看阮兄。我在他家發酒瘋,也比在這裡自在啊!」

    王哲無奈歎道:「就你這樣子。昨晚要是宿在阮洛家,不知道要折騰到什麼時候,你就安生點吧!」

    王哲接連兩次叫卜羽安生點,卜羽果然十分聽話的安生了。較於剛才發酒瘋那股燥勁兒,這會兒的他已經『安』然入睡。並且鼻喉間還『升』起沉沉鼾聲。

    「起來!」王哲看見卜羽竟然就這麼睡起回籠覺,十分無情的吼了一聲,同時並起兩根手指,屈指如錐,以極快速度在卜羽左右額角各扣一下。

    王哲不是不能允許卜羽貪睡,而是怕他再次醒來時,又要發一次酒瘋,只能果斷下手。

    卜羽吃痛醒轉,剛一睜眼,視線還未清晰,就看見兩根手指如箭尖一樣迫在眉睫,同時耳畔響起王哲的聲音:「別發瘋!穿戴整齊,我就帶你去看阮洛。」

    王哲這招先發制人算是奏效了。卜羽明白了王哲的意思,果然沒有再發瘋,回自己的房間找衣服去了。

    王哲則去叫楊陳,走至他的房間外剛要敲門,正巧碰見他開門出來。看見楊陳也是剛睡醒的模樣,只問了一句,便知道楊陳也是剛剛才被卜羽吵醒的,之後又是將穿整齊了出屋的卜羽嘲諷了好一陣子。

    楊陳的馬車在昨晚就被燕家的人送到了他們喝酒的那家飯莊,之後又被燕家的老管家隨醉酒的三人一同送到了他們夜宿的客棧。三人在客棧用了些粥菜,清了清被酒泡了一晚上的腸胃,然後就坐上楊陳的馬車,去往阮洛家。

    三人都是宿醉剛醒,頭腦還有些醒酒後的醺迷,所以馬車行於路上,十分小意。不過,即便馬車行駛速度只是比步行快一點點,但坐車總還是比三個人頭重腳輕的邁虛步要舒服點。

    三人當中,卜羽除了剛醒酒時有發酒瘋的惡習,其它狀態還好。王哲的醉狀最輕,醉酒後遺症最重地還是楊陳。好在三人都會駕車,介於卜羽的車技只適合縱橫於野外,所以由王哲替下了卜羽,驅馬駕車。

    一路上三人也是有一段沒一段的聊著,算是繼續醒酒提神。

    不知是楊陳頭腦還暈乎著,還是他已經投心於王哲,所以也沒有再隱瞞,他的一句話,使大家知道一個有趣的事。原來楊陳習慣將全部家當放在他的這輛馬車的底部,所以導致這輛馬車的車身比尋常馬車要重很多,自然走得也平穩些,可就是有些苦了這匹馬。

    馬車行過一條沒有什麼人行走的安靜街道時。王哲忍不住鬆開一隻提著馬韁的手,屈指敲了敲屁股下坐著的車底板。聽那聲音,若有心分辨,的確能感覺出這車板是中空的。顯然其中的空間放置的就是楊陳的家當什了。

    王哲忽然一笑,說道:「楊兄弟真是個灑脫心性。昨天傍晚就那麼把車留在商隊最後頭,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的車被商隊遺落在後頭了,那你可就算是一無所有了。」

    「在下當時也不是沒猶豫過,不過…

    …」楊陳捏了捏額頭,深深一個呼吸之後,接著說道:「我本來就是白手起家,如果真那麼倒霉把車丟了,我沒病沒殘。硬命一條,還是可以東山再起的。」

    頓了頓後,楊陳又補充了一句:「總之是不能耽誤你們朋友聚面飲酒的興致,再說,昨晚我粘你們的光得以同飲。那酒的確醇美,丟了家當陪酒錢也算我賺了。」

    「哈哈哈!楊兄,你說的這兩樣東西,可能在旁人的眼裡價值懸殊,看樣子是你賺了,但我卻有不同看法。」王哲朗聲一笑,隱約之中。對楊陳的稱謂已經發生改變,「富貴別人事,再貧亦是家。即便你的被絮破了洞,衣服打補丁,但是屬於你的、陪伴於你的東西,便留了你自己的氣息。印有自己的記憶,擁有這些的踏實,是銀子難以買到的。」

    王哲說罷又扭頭看向卜羽,問道:「認床認人還認房的酒瘋子,你說是不是?」

    卜羽連連點頭道:「你說得沒錯。我還是頭一天心中通透了。我為什麼會認床,原來是這個道理。王兄,以後你沒事多找我聊聊,也讓我得以開導,你昨晚跟燕鈺說了那麼多,我是一句都插嘴不上!」

    王哲輕輕搖了搖頭,沒有理會卜羽後面說的話,等他再看向楊陳,就見楊陳眼中流露出一絲明悟了的神情,點頭說道:「以後在下的小窩就落在兄台家中了,只是在下閒野慣了,恐怕一時還有一些習性難以全收,如果有做得不妥的地方,還請兄台直接言明。」

    「此事好說,楊兄不必覺得約束。」王哲微微一笑,隨後換轉話題,緩言問道:「楊兄,我有幾個關於車行路上的問題,不知你有沒有興趣聊一聊?」

    ————

    翻出了青廟的院牆,莫葉在青竹間縱步狂奔。

    饒是她有著再好的方向感,在黑燈瞎火的竹林裡,無論是跑還是走,身姿都有些狼狽凌亂。今夜月光本來就淡薄,彷彿帶著絲寒涼的清輝落在竹枝上,被青的葉子吸收了大半。莫葉記得自己曾經讀過一篇章,中讚道,白月清輝有如霜雪,此時她看著竹蔭下伸手不見五指的幽深,她只想狠狠啐一口唾沫。

    人酸句,放在實用的事情上,全是狗屁。

    還好修行《乾照經》將近三年的她略有小成,五感之能得到磨練提升,練習接鏢功夫,又鍛煉了她對風向氣流的敏感,這才憑著竹蔭下被竹枝攪碎的零星月光,花了半個時辰走出那片陰暗。

    深顏色的東西會吸收光亮,而在走出那片竹林後,莫葉就覺眼前微微一亮。雖然此時她的視力還是憑倚著月光,但至少沒有那片竹蔭遮擋,她算是能完全看清眼前不遠處那棟房子的門窗屋簷輪廓。

    那是一處三間拼在一起的屋舍,門很大,窗戶卻特別小。莫葉記得她以前跟著阮洛去某倉房查賬本時,見過這類屋舍,大多是為了方便往外運送貨物,同時兼備防潮的功能。如果是人住的地方,則對房屋的通風要求較高,會在牆上留多扇窗戶。

    只是,誰會在這樣荒僻的地方修倉庫?即便那三間房子真的是倉庫,又適合擺什麼?從這裡把貨物運到繁華街區銷售,可得頗費一些周折,按照阮洛曾說過的話,這完全是無必要的成本損耗。

    莫葉疑惑了片刻,忽然想起某種可能,臉色頓時變了變。

    難道這裡是義莊?!

    饒是她不相信鬼談那一套說法,但在漆黑竹蔭裡走了這麼久,好不容易出來了,竟又碰上這種地方,她心裡還是禁不住有些懾然感覺。

    按照民俗玄學說法,她這有些類似於碰上『鬼打牆』。

    嚥了口唾沫,莫葉轉身就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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