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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820)、靠岸 文 / 掃雪尋硯

-    小船行於海面上,雖然船夫熟練的將航行線路控制在淺海區,使得船行較穩,不會遇到大的風浪,但這樣搖曳起伏的環境,仍然不適合凝神調息。不過,坐在船上若什麼都不想,便彷彿坐在一個慈愛的母親慢慢推挪的搖籃中,這環境,挺適合躺下安生睡一覺。

    海上很靜,那是一種天地氣息歸於一體,按照同一個步調呼吸著、與世無爭的靜逸。浪潮刷著嶙峋海巖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似乎永遠踏著穩定的步驟,這聲音自然沒有了詭詐的鋒芒。海鳥的鳴聲串入其中,則成了自然的協奏。

    莫葉忍著腦海裡漸漸湧上來的睏倦,睜大雙眼看向船艙外,只見四週一片碧色汪洋,在這樣的環境裡,她逃不出去,別人也沒辦法進來,既可視此為牢籠,又可將其看做一種天然保護。在別無選擇的處境裡,要麼感到絕望,要麼默默承受以致享受。

    此時自己反而什麼都不必想,倒是等到這段海路結束,登岸之時,逃亡與爭逐才更可能無休止的繼續。

    海上行走,因為沒有路標,容易迷失方向,也容易忽略船行速度。莫葉靜靜坐了一會兒,感受著船體的起伏,然後她忽然有了一種錯覺:這船難道停了?

    在京都待了三年,莫葉卻沒什麼坐船的經驗,此時她只是隱約感覺到,船體大約一直是在上下起伏,這種規律太單一了。她別過頭,想朝礁岸那邊看一眼,但顯然這船主早有籌謀,不想讓她記住這條船行過的路徑,將船艙向著陸岸那邊的窗戶關上了。

    此時她的手腳還被繩子捆著,並且固定在艙內兩個掛鉤繩的鐵環上,她連站起來的活動空間都沒有,更別提去推窗了。

    這船主不是請她來看海散心的。她現在是人質,並且還未知接下來會是活人質還是死人質,劫持她的那個殺手沒有把她捆紮得全身麻痺,再給她狠狠一記掌刀。已經算是給了很大的面子了。

    莫葉想要逃走的心思時刻未鬆懈過,也包括此時,所以在這彷彿沒有出路的海上某個位置,她愈發冷靜。

    這個時刻,大叫、咒罵之類的行為,不僅不能起到任何作用,反而可能激怒挾持自己的人。她不會犯這麼膚淺的錯誤,暫時的配合,能給她換取清醒的時間,供她思考。而若是她激怒了殺手。被直接劈暈,接著睜眼就上絞架,那可就真是連一絲逃跑的機會都沒抓住了。

    所以表面上看來,她在上船後就表現得頗為乖順配合,一直保持著安靜。彷彿是被獵人凶悍的手段嚇壞了的小白兔。

    當然,實際的情況並非如此,就說現在與她在一個艙裡的凌厲便不會相信,安安靜靜坐在對面的那個年少女子會是個乖順的角色。在完全掌控她的情況下,她的確很乖順,可一旦讓她抓住掙脫的機會,她往往都會有出人意料的行為。在此之前,連番幾次差點讓她逃脫。

    凌厲在上船後又吞了幾粒藥丸,然後用繩子把莫葉綁在他的視線範圍內,接著就在船艙內坐下,靠著艙板閉眼休息了一會兒。此時他身處的環境,根本不可能令他能放下防備酣眠。僅僅只是打了個盹,他便驚醒過來。

    一睜眼,他就看見對面那個人質,正瞪大雙眼看過來。她那種僵硬的表情,竟令他禁不住感到一絲詭異。

    難道是因為最近自己太累了。以至於心神不定?

    凌厲深吸了一口氣,垂在身側的右手動了動,習慣性的去拿橫放在膝上的那把黑傘。傘柄即是劍鞘,心緒不平的時候,他習慣拔出劍來細細擦拭。最近這幾天,因為這個任務,他心裡時常冒出些許奇怪的念頭,雖然短暫,但這卻是他以前執行任務時從未有過的感受。

    按照教他武功的伏劍師叔所言,一個殺手,若沒有巋然不動的意志,面對目標人物若有一絲半縷的雜念,這可是極為危險的事情。面對目標人物,就應該如面對一株草、一棵樹,只需想著你要用多大的力量去砍伐。世上草木有千萬數,你若心存憐憫,這種情緒不僅無比的卑微,而且還極有可能連累你墜落,反被其害。

    凌厲還未出道時,在宗門跟著師兄弟們練習劍術時,也沒少聽見、看見門內其他殺手任務失利的慘狀,其中就不乏某個殺手因為一時心軟,而被目標任務反戈一擊、殘酷殺死的事情。

    不管因何理由,一個殺手都很難擁有宗門以外的朋友,因為你不知道在今後的某一天,宗門發下的刺殺名單上,會不會出現你朋友的名字。而一個殺手更不可能與正要刺殺的目標人物結交友誼,為了能握穩手中的劍,一個殺手應該有視任何人為死物的決絕。

    凌厲的左手握到了黑傘的中間位置,下一刻,他握在傘柄的右手就要拔劍出鞘。

    正在此時,對面那女子的聲音傳來,歎息聲中,夾藏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忐忑:「沒想到替人遮擋風雨的傘,轉瞬間也能變成這麼厲害的殺人凶器。」

    凌厲看了莫葉一眼,然後他就鬆開了握在傘柄一端的右手。

    這倒不是因為他聽了她的話後有所觸動,而是他忽然想到,在搖曳著的小船上拭劍,似乎並不是一件安全的事情。

    而且此時他也意識到,小船好像停在了海上,未再前行。

    他握著黑傘,站起身向船頭行去。

    ————

    京都是昭國商城中排行第二的繁華都城,然而無論環城商道和沿海港口每天要出入多少貨物,無論四方城門每天要通過多少人流,也不論商人與百姓之間每天要進行多少活銀的流通、以及朝廷可以因此收入多少稅收入庫,這座都城的繁華與喧囂似乎絲毫渲染不到城南那片竹林的安寧之中。

    都城環繞守護的境域之內,是不可能存在高山佔地的,然而這片竹林卻倚靠著一座大山,一座巨大的垃圾堆成的山。這片竹林還靠在一處擁有磅礡水資源的未名湖旁,只是這湖裡的水常年幽綠,也不知道飲用後會不會慢慢被毒死。

    或許便是因為擁有這樣兩大奇特的倚靠,才使得都城裡沒有誰願意靠近這邊做生意。甚至連住都不願意住得離這裡太近。除了窮苦以極的貧民和一些流浪乞丐願意在靠近這邊的範圍簡單安個家,便只有清修簡出、淡泊生死的僧人才會願意長久呆在這兒吧?

    或許這些僧人在竹林裡駐廟,還有尋常人不知曉的更深層原因,可至少大家目前都認為原因就是這樣的簡單但不可撼動。因為他們在許多方面願意放下別人不願放下的東西,才讓他們能完全掌握了竹林間這所小廟的安寧。

    然而安靜的小廟氛圍卻因為一位客人今天的到來而起了波瀾。

    一間置於小廟緊湊建築深處的安靜禪房,在一位素衣僧和一名青衫客的前後步入後不久,裡頭忽然爆發出近似爭吵的聲音來。

    「不過是讓你拔支籤,這還需要別人去替你嗎?」

    「你自己都不信籤卜,又為何強加在我身上?」

    素淨的禪房裡除擺了一張硬木板床,就只有床頭還擱有一張矮案,禪房的主人似乎連在屋內放一把凳子都覺得多餘。面對面席地而坐的岑遲和僧人溪心在沉默許久後忽然同時開口,語氣裡都斂著些火氣。

    在這一刻,岑遲絲毫沒有了平時的好脾氣。溪心也頓失一個僧人該有的寧靜心態。不過這一幕也只有他們兩個人能看見,就如他們原本的同門之誼絕不會讓旁人知道的那般隱秘。

    兩人在同時說完一句話後,又同時閉上了嘴,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似乎在入廟後會面以來,兩人就都在默契地打啞謎。但這默契只是體現在形式上,若敞開來說心裡話。兩人相互間對對方似乎都心存慍意。

    不知過了多久,這種繃緊的安靜氛圍才被溪心的一聲歎息打破。他緩緩開口道:「他的事我已經知道了,城中嚴查期間,你急著來這兒做什麼?」

    岑遲不假思索地道:「我想看青川那片地方的地圖。」

    他地回復很快、很直接,直接得令溪心有些訝然,不明白他意欲何為。

    溪心搖了搖頭。道:「曾經我有,但早在幾年前就燒掉了。」

    岑遲嘴角流露出一絲涼薄笑意,說道:「大師兄,莫非你真準備一輩子在這兒做和尚唸經敲鐘?」

    溪心語氣漠然地道:「念在你我曾是同門。你剛才那句話我就當沒聽見。你若再不束口舌,別怪我扔你出去。」

    「哪怕你入了佛門,你曾經是我的師兄。我以後便一直尊你為我的師兄。我們北籬一系雖然弟子不多。但習慣和性格總是非常接近。所以,大師兄你應該知道,就算你說要把我扔出去,我還是會繼續口無遮攔。」岑遲說到這裡一頓。又補充了一句:「更何況,今天跟我一起來的那兩個相府高手就候在廟門外。」

    「我習武的事。並不是秘密。」溪心說完這句話後促然吐出一口氣,算是放棄了繼續跟岑遲就這個無足輕重的問題爭辯下去,但他仍沒有改變口封的意思,再開口也只是又重複了一遍他剛才說過的話:「地圖我真地已經燒掉了。你要那東西做甚?」

    「唉!咱們的那位師伯要是知道他唯一的弟子真地打算做一輩子和尚,是不是要被氣死?」岑遲冷笑著裝模作樣地長歎一聲,接著又道:「而他要是知道他的嫡傳弟子偷了他畫了數年才完成的青川地圖。卻是為了放一把火燒成灰渣,他會不會在被氣死之前先嘔血三斗?」

    溪心聞言微微皺眉。因為事涉他入佛門前的師承,他雖開口卻放低了聲音,提醒岑遲:「師伯終是師伯,同門的淵源。你嘴上留點德。」

    「我若是當年那個被他擄走,像囚犯一樣被關了十三年的你。我一定不會像今天的你這樣寬恕他。」岑遲說罷,從懷裡掏出一疊紙,拍在了膝前的地上。緊接著又從左右兩處衣袖裡掏出了類似的兩疊紙,拍在了之前拍在地上的那摞紙上。

    溪心沒有再計較岑遲說的話裡對師門前輩的不敬,只將注意力放在地上那疊紙上,然後抬起目光疑惑著看了岑遲一眼。

    「我們的那位師伯做過的事,我那位師哥也做了。不過他花的時間更久,作圖手法也更加小心,所以有個潛入他家行竊的鼠輩偷回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手稿。」岑遲一邊解釋,一邊將地上那摞紙一張一張擺開。「你看過那張大圖,雖然現在那大圖已經被你燒了,但你一定還記得總體方位,幫我排一下這些殘圖的順序吧!」

    說著請求的話,邀著請求的事,但岑遲的口吻裡絲毫沒有『請』的意味。

    溪心不置可否,只信手拈起一張紙,仔細地看了片刻後,他語氣中含著疑惑地說道:「這太模糊了,不過能看出一些戰策佈局的影子。林師弟這是準備做什麼呢?」

    「早在二十多年前,咱們的那位師伯作為北籬一系的新一代藝成者,獲得自由離開師門尋找願意輔佐的君王,最後他選擇留在了北國。當時他就建議北國君主在青川秘密屯兵,為此他構畫了一幅細緻已極的地圖。不過後來這圖被你盜了,這事便暫時擱淺。」

    岑遲說到這兒,正在擺放紙片的手頓住。他抬頭注視著溪心,沉吟了片刻後才繼續說道:「也許屯兵的計劃暫停,你盜圖的事只是對它造成部分困擾。當時的周王朝還沒亡呢,但是亂得夠嗆,也就容易忽略西邊大江流後地小動作。那時王熾還留在北邊。也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他計劃開始往北國送去了不少諜探,屯兵的事應該是讓他嗅到了味道。待王熾南下東刺,進入京都異旗改號,掌握國朝全部的軍團力量,北國再想在青川那條大江流的掩飾下屯兵。就沒那麼容易了。」

    溪心眉頭微鎖,他晃了一下手指間拈著的紙片問道:「你地意思是指,從幾年前開始,王熾就在監視青川那邊的小動作,而實際上他一刻也沒放鬆佔據青川的計劃。並且就在近期有所動作?」

    「近期應該是有大動作,只是準備的事情,在很早以前就開始了。」岑遲點頭回答,眼中忽然滑過一絲黯然:「師哥大抵就是為這件事回來的。」

    溪心沉吟著道:「他幫王熾策劃征西的事,應該算是他份內之事,然而現在的你做這些,又是為了什麼?」

    「我要找到他,我欠他一聲對不起。倘若他真的就這樣死了,我便幫他完成這件事……但我不相信他這麼容易便死了。」岑遲的話越說到後頭,眼中神情愈發黯然。話盡垂眸,他有些壓抑地歎了口氣。

    沉默了片刻後他再次開口,語氣中那份黯然又頓時一掃乾淨,變得十分鄭重:「大師兄,現在只差一步,也只有你能幫我了。」

    溪心目光平直的注視著岑遲,隔了一會兒,他慢慢閉上雙眼,似乎是在冥想著什麼。岑遲見狀,心底升起一絲喜悅。同門數載留下的默契令他不難想起他的大師兄此舉代表著什麼,他此刻應該是在回想那幅被燒掉的地圖的樣子,這就等於他同意幫自己了。

    盞茶功夫之後,溪心睜開了雙眼,他忽然展開兩手,將地上擺開的紙片全部攏起在手,以極快的速度一張一張地掃視。

    在這個過程當中,不時有紙片被他信手扔到一旁。待他看畢那一摞紙片後,那摞紙已有大部分被挑出扔開。他將最後留在手裡的十張紙一張張擺在地上,拼成了一個大的長方形,然後深深吐出一口氣來。

    岑遲只掃了一眼地上那用十張紙拼成的一幅大圖,沒有繼續去仔細審視,而是拍了一下手讚道:「想不到師哥費盡心思,遮遮掩掩地作圖,在大師兄面前不需半天工夫就現出本來面目了。」

    「山川地理不會輕易改變,我看過師伯那張圖,還原位置圖不過是照葫蘆畫瓢罷了。」溪心略頓之後又道:「這些圖紙你不能再帶回相府了,你只有呆在這兒的片刻工夫,夠不夠你記住這些?」

    「問題不大。」

    岑遲凝神細看了一陣,然後他揉了揉額角,收回目光看向溪心,緩緩說道:「你應該不難推斷,竊圖者是丞相的人,而我從相府獲得了這些圖。史家三公子讓我拼圖。這亂七八糟的一堆,我拼了許久才得出這些,也是不完備的,但早已經看爛在心了。」

    溪心聞言。再次拈起那剩下的十張紙中的一張,仔細看了一遍後,他微微一笑說道:「難怪模糊得很,原來這並不是原稿,而是你摹的。丞相要知道你會這一手,會不會背上發冷?」

    岑遲搖頭道:「不會,他一直沒有鬆懈對我的防範,這次給我的手稿同樣也是他找人摹過一遍的,所以我這份算是第二次複寫,估計跟原稿差得老遠。」

    略一遲疑後。岑遲又有些困惑地道:「我不明白,他既然已經知道我跟林杉的同門關係,為什麼還是會讓我幫他做一些事,而不是遣走我?」

    「現在我可以給你兩個解釋原因。」溪心沉吟著道:「第一,他是誠心臣服於當今皇帝。基於此原因。那麼你幫他就等於幫皇帝,而你與林師弟齊心協力,或是說你與林師弟的同門之誼,於他而言都是無礙的。第二個原因,可能他有著與北國君主一樣的心意。北籬一系,分別有兩名傳人在幫助勢頭相對的兩個國朝,北國君主並沒有因此就放棄對咱們的師伯的重用。你可明白?」

    岑遲點了點頭,說道:「我希望丞相是你說的第一條裡的人,但縱觀相府裡的一應表現,不難看出第二條存在的可能,可是為何皇帝似乎一點覺察也沒有呢?」

    「史靖實有治世之才,皇帝對他應該是心存一些不捨。還在放寬對他地觀察時限。史靖若不動,皇帝獲得的可不止是一個人才。他可以為了征西足足觀察十餘年,如何捨不得時間為了一撥人才謹慎觀察考驗。」這番話說完,溪心轉言又道:「這些拼出來的圖,你交了多少出去?雖然不完整。但若落在有心人手裡,想要逐一破壞這些戰策佈局,還是有許多機會的。」

    「交出去了一些,但那些交出去的圖被我改動了不少。」岑遲想了想又道:「待會兒回去,我得想辦法再改動一些圖的順序。」

    「不。」溪心抬起了一隻手沖岑遲平掌搖了搖,說道:「相府裡的圖紙你不能再動了。如果丞相真有逆心,你之前的行為一旦被他看出,哪怕你沒有改動圖面上的線路,只是顛倒了某些部位的順序,這也足以讓他對你起殺心。」

    略微思酌後。他又說道:「如果沒有了防守的機會,那麼進攻也是防守之道的一種。我忽然有些明白,你去青川有必要的意義,這意義不只是因為你要尋找他的所在。」

    得到大師兄的認同,岑遲心裡暗覺欣然,可他很快又歎了口氣,說道:「我也是不想在相府待了。丞相似乎使人冒刻官印,師哥出事的前一天,我還無意中在那群人手裡看到過類似帝璽的仿造品。雖然我現在還不能完全確定師哥的事是不是他們幹的,但只要一想到這些。我待在那裡就覺得渾身難受。」

    「這不太可能吧……」溪心的眼中流露出一絲驚訝神情,「他即便敢刻,也未必敢用。這類東西用一次就會引來許多方面的注意力。此法雖然很強悍,但也是非常容易引火燒身的。」

    對此岑遲沒有立即說什麼,猶豫了一下後,他伸手深深探入懷中裡衣最裡側,摸了許久終於摸到一樣事物。取出後放在了溪心的膝前。

    溪心的目光很自然的落在那一樣事物上。

    岑遲掏出來的是一個形狀有些古怪的木塊,而溪心的目光只是在那木塊上凝聚了稍許工夫,他就已能看出了那木塊的『身份』,輕聲說道:「這是林師弟喜歡擺弄的東西。」

    他沉默了一會兒後,從那木塊上收回目光,轉眼看向岑遲。遲疑了一聲:「你……」

    「我還沒有去見他。」岑遲搖了搖頭,又道:「這樣東西便是我在相府裡無意撞見那個偽造官印的人時,他不慎掉落的。」

    「那人有沒有對你起疑?」溪心目色一凝。

    「談不上。」岑遲伸手拿了擺在地上的那枚木塊。置於掌心慢慢摩挲著,「這東西從外表來看,是毫不起眼的,一眼看去,它就是木匠在造傢俱時隨手鋸下的木板一角。那個人說不清這東西的由來。更不知道這東西的意義之重,當時他真正非常不想讓我注意到的。是他手裡的偽印,倒沒在乎這樣東西的遺落。走得倉促。那時候他估計也不會擔心我看出這木塊的玄機,因為他並不知道我師出何門。」

    「可丞相知道,他兒子也知道。」溪心忽然開口,語調有些發硬。「剛才你也說了,你知道他們知道。」

    「那個人不會告訴丞相這些的,這樣的失誤會毀掉其前程。」岑遲輕輕搖了搖頭,表現出他對此事並不擔心的態度,「我觀察過此人,雖非賣友求榮之輩,但也不是個為忠義輕去利益的人。」

    溪心的眼中浮過一絲微諷笑意,說道:「當然,能入丞相慧眼,成為相府座上賓。雖然丞相主重這些幕僚的才能,但基礎的品性也是不能差到哪兒去的,至少不能因為這點細枝末節給他惹麻煩。」

    他的話說到這裡頓了頓,眼中那絲涼薄的微諷笑意漸漸斂去,最後只剩下嚴肅。他注視著岑遲。用警示地口吻再次開口道:「別人如何,我無權也沒興趣去論,只是你,我不想看你有任何失誤損傷……」

    說到這句話的最後一個字,溪心忽然歎了口氣,眼中蘊起一層複雜之意。岑遲辨出他眼中神色裡的擔憂與關切,像是觸動了心中某處藏了很久未翻動過的記憶。他沒有接溪心的話,只是垂了一下頭。

    片刻的沉默之後,溪心緩緩開口道:「你說你不想再待在那兒,那就離開吧!」

    岑遲聞言,原本慢慢壓低的頭忽然抬起,眼中有一絲興奮閃過。但這絲興奮很快又沉澱到眼底的一層幽色中。他也輕輕吐出一口氣,慢慢說道:「其實今天我帶了這些圖紙來找大師兄,便是準備一得結果,即刻離開相府,不論大師兄是否同意。可是現在我得到大師兄的支持。心中那絲倔意自然消散,冷靜之後,反而有些發愁。」

    溪心忽然笑了幾聲,望著他那坐在對面,正忽然自個兒發起愁來的師弟,緩言說道:「你也知道自己又準備犯倔了?沒個人看著你,你的性子倒是見成長了。」

    ————

    書房當中,坐於書桌後面的葉正名目光如匕,直刺他的女兒此時垂得極低的頭。在良久如冰凝住了的沉默之後,他忽然開口說道:「如此胡為,若不是昨天我去了女學,應該還被你瞞著呢!」

    站在書桌對面的葉諾諾不敢與父親對視,而忽然聽見父親的聲音傳來,她在還沒聽清父親話語之前,身子先顫抖了一下,顯然是怕得不行,自然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害怕?你既然知道害怕,還敢做那些放肆的事?」葉諾諾肩膀地顫抖盡數落入葉正名眼裡,然而他語氣中的怒氣絲毫未減。他只是忽然一巴掌拍在桌上,帶得擺在桌面的筆架子上掛著的筆全部明顯的顫動了一下。

    此舉並不代表他的火氣發完了,望著禁不住後退了半步的女兒,他又吼了一嗓子:「為父真想打斷你的腿,也好過你遭了別人的害!」

    葉諾諾癟著嘴,咬緊了自己的嘴唇,依舊一個字也沒有說。

    這時候,屋外忽然傳來一個女子的痛苦呻吟。

    這女子吃痛呻吟的聲音,聲聲之間有所隔斷。葉府佔地不大,庭院結構簡單,所以那女子痛苦呻吟聲穿牆而來,裡頭透著強自壓抑而又壓抑不住的意味,屋子裡的父女二人都能夠聽得清楚。

    而這女子的聲音,葉諾諾是十分熟悉的,因而她很快就能猜出,那女子正在為何事受罰,也不難想像府中僕丁手執木棍,一下一下拍打在那女子背上的場景。

    此時承受家法處罰的女子雖然只是父親買回家的外來丫頭,但葉諾諾與她已經有了姐妹情分。自己在乎的人無緣無故要為自己承受處罰帶來的痛苦,這是葉諾諾無法接受的事情,那聲聲痛喊,無疑是在切割她的心。

    葉諾諾的眼淚頓時吧嗒直落,她的雙肩也顫抖起來。咬緊的嘴唇終於鬆開,垂著的頭也緩緩抬起幾分,她望著依然端坐於對面,怒火中燒的父親。聲音不太平穩地說道:「父親,你處罰女兒吧!求您不要為難玉姐姐!」

    「你現在知道求饒了?」葉正名盯了他的女兒一眼,冷聲說道:「當初你讓那丫頭代替你在女學做幌子,好讓你能抽身溜出女學而不被院長懷疑。那個時候你可想過今天?那個時候她不但沒有勸阻住你,還幫你違反女學規定,間接讓你學得越來越野,辜負了我買她入府時她對我做出的承諾,那時那丫頭可曾想過今天?」

    聽了父親教訓的這番話,葉諾諾也更深刻一些的瞭解到自己的行為存在的不妥,連忙認真說道:「是女兒之前放肆不懂事,今天父親教導過後,女兒一定會改過。」

    整理了一下情緒,在心裡積攢了些勇氣後。她又開口說道:「可是,父親如果是為了懲罰而懲罰,女兒不服!」

    「為了懲罰而懲罰?」原本聽到女兒主動認錯,並認真做出保證,葉正名的心神寬慰了一些。然而葉諾諾後頭說的那句話頓時又點燃了他心裡正慢慢沉澱下去的怒火。就見他眼底神色微滯之後,很快他又忽然冷聲一笑,自書桌後地椅子上站起身,然後冷冷說道:「好一個為了懲罰而懲罰,既然你明白,那就安靜待在這屋子裡接受『懲罰』吧!」

    他說罷,從書桌後走出。接著一拂袖出了書房大門。

    葉諾諾心底微驚,剛剛一轉身,就看見父親的背影沒入關閉的書房大門後,緊接著他命令的聲音傳了進來:「來人,把書房鎖上,看好窗戶。若再讓小姐偷溜出去了。你們便不用在這裡做了!」

    書房裡沒有了父親的身影,屋外父親的那句話過後,也再無別的聲音。在孤獨和安靜的周圍環境裡,不遠處一陣陣傳來丫鬟小玉受罰吃痛地呻吟聲,如錐子一下一下刺著葉諾諾的心。

    父親沒有直接使人將板子打在她身上。只讓小玉受罰受苦,也許他正是知道葉諾諾與這個丫鬟之間雖為主僕,卻已經培養出姐妹情誼,所以才會用這種方法,用小玉痛苦地呻吟聲刺痛她的心。

    這便是她剛才所說,且得到他承認的『為了懲罰而懲罰』。

    書房裡還擺有幾把椅子,但葉諾諾卻直接癱坐在鋪了平整石板、冰冷而堅硬的書房地上,淚水溢得更凶了。

    她知道這一頓板子小玉是要完全承受過去了,父親根本不給她解釋和求情的機會。她有些後悔剛才太過直接在父親面前說的那句形容懲罰的話,她感覺自己在說出那句話時,父親的眼裡才現出『明白了』的意味。若非如此,自己是否還擁有勸阻的機會?不至於將父親的怒火挑撥得更激烈一些,導致他甩門而出?

    安靜的氣氛的確是有益於清空心緒,認真懺悔的。

    葉諾諾雖然玩心大,也異常頑皮,但她並非是個性格生歪了的壞孩子。在小玉的痛苦呻吟聲環繞陪伴中,她獨自坐著哭了會兒,回想到父親剛才對她所說的那番話,雖然她也很惱火,但她同時也第一次認識到,在做事之前不考慮後果,莽撞而行的惡果之苦。

    煩惱的跺了跺腳後,她站起身走到一處書架下,然後又蹲坐下去。

    靠坐在書架旁,她隨手抽出一本書砸在地上撒氣,砸了一本後,她心中有處情緒一動,猶豫了一下後,她又抽了第二本砸下,接著還有第三本……第四本……

    葉正名的宅邸不大,但是後宅依然配有一處用來接待客人留宿的廂房,只不過如今葉家在這世間已經不存在什麼近親族人,這廂房便一直空置著。

    今天第一次啟用這間屋舍來接待的客人,卻是一位傷重的病患——

    ps:心情有點壓抑,不美麗的文,寫久了是會影響心情的,但我一定要寫下去,嗷……任重而道遠啊,只有加快速度了。(手指都打麻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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