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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732) 也做一回灶下奴 文 / 掃雪尋硯

    世間可能真的存在天意這種念力。

    如果廖世不是走到那條土路的盡頭,走到了林杉的視線範圍之外;或者說,如果不是那矮山脈並未綿延多遠,阻止了林杉繼續往前相送的步履……那麼,當那輛沒有輪子、只由竹片編織成的車駕出現在眼前時,藥谷的隱秘地址很可能就再難繼續隱瞞了。

    沒有輪子的馬車,如果是用木板釘成的,那看起來可真有些像一口棺材。

    幸好不是。

    隱約還泛著青竹顏色的竹片緊密編織在一起,走近這輛竹車,隱約還能嗅到青竹香氣。竹片上的節點錯落排著,籐條在竹片之間的細縫裡傳行,這種編織手法有著一種錯落的美感。不過,竹片車內的表面環境大體還是比較平整的,竹片與竹片之間交疊的鋒利頭角都被一絲不苟的編在了外面。

    然而當與廖世並肩趕路的嚴行之看見這輛無輪的竹車忽然貼地「飄」到眼前時,他只覺滿心都是驚異情緒,哪裡還有閒情逸致欣賞這輛實際上製作起來非常耗費人力的竹片車有哪些妙處。

    而當他看清這輛車旁還立了四個一身黑衣、站姿如柱、面龐看上去非常年輕,但卻生長著一頭及腰銀髮的抬車人時,他的心抑制不住地猛然下沉。還好他很快想起了就在剛才廖世對他叮囑過的話,憶起這四個……可能正是隱儡,他的精神才略微鎮定了些。

    不過,雖然他眼前所見的不是鬼魂,但傀儡一流,也跟活死人差不多了。

    嚴行之又仔細看了看這四個抬車人怪異的身形臉孔,很快就注意到他們那沒什麼血色的嘴唇。他們蒼白的臉頰上浮現出的竟是兩團淡青顏色,眼神木訥。看人只會直視,但雙目卻有著如羽般彷彿能折射出微光的瞳體。這樣的臉孔,再襯著他們那垂散至腰際過長的銀色頭髮……真就如四隻在白天出沒的遊魂。

    廖世剛剛才對他介紹過的隱儡形象。立時半個字不差的體現在這四個人身上,雖然嚴行之已先一步瞭解到這種情況。但當他真正親眼看清隱儡的模樣,這還是令他震驚得一時忘了如何說話。

    那幾個隱儡也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

    對於這幾個隱儡而言,除了廖世,還有藥谷裡的那個主人,其他的人全都是異類。

    面對異類,形神木訥的他們瞬間就會變得極具有攻擊性。

    只是一個對視之後,竹片車右下角的一個隱儡彷彿如獵鷹發現了獵物。原本微微呆滯的眼神頓時變得銳利起來。與此同時,他的一頭白髮無風自飛,在臉前繚亂狂舞,遮去了他的臉孔。他那長得超過了手指尖的袖子亦隨著葉片兒一樣的身軀飄揚而起,瞬間掠至嚴行之面前。

    嚴行之忽然覺得眼前白影亂掃,彷彿是那隱儡的臉湊了上來,銀髮卷風而至的結果。只這一個瞬間,他就覺得自己肺裡的空氣彷彿在一個瞬間被人全部擠出了胸腔。一陣強烈的窒息感襲入大腦,心與肺同停了一拍,便失去了只覺。

    「扶!」

    看著搖椅晃向地下跌去的嚴行之,廖世大聲朝那個剛剛一甩黑色衣袖灑出一片白色粉末的隱儡呼喝了一聲。

    那個隱儡立即又伸出一隻衣袖,動作僵硬的將嚴行之扶了一下。

    可對於失去只覺的嚴行之而言。隱儡只如一棵不會主動給予什麼細微動作的樹,所以他只是在這棵「樹」橫出的樹冠上略靠了靠,身形便如一件被風吹落晾衣繩的衣裳,繼續向地下滑落。

    「抱!」

    廖世又朝隱儡呼喝了一個字。

    隱儡再伸出一隻手,兩邊一直蒙在黑色長袖中、連指頭都未露出半根的臂膀就左右各成半弧,並在一起成了一個圓環。隱儡就以這個依然僵硬的動作將嚴行之的肩膀箍在中間,暫時支撐他不再繼續萎頓到地上。

    廖世見狀不禁歎了一口氣。這哪裡是扶,哪裡是抱?這就跟拿膀子捆人是差不多的形勢,嚴行之此時雖然沒有躺倒在冰冷的地上,但如果他還有知覺,一定不會感覺有多舒服。

    廖世望著那個也正呆呆看著他的隱儡,忍不住發惱說道:「記住,看見這個人,你下手給我放輕些!他要是少了一根汗毛,我就停你三天的藥!」

    那個環臂箍著嚴行之的隱儡依然一動不動,照舊以微微呆滯的目光注視著廖世,比起他們無法辨識這麼長話語的那種可能,無動於衷的他們更像是離魂的死物。

    如果這些隱儡還能思考,他們在聽到廖世這麼說之後,一定會驚怕得跪地請罪。已經習慣了被藥物淬煉的傀儡人,每天都要進行藥醞服用一定劑量的藥食,否則他們逆於常人的體格會失去某種平衡,內循環進行反噬傷害,非常痛苦。

    然而他們四個能被藥醫放出藥谷,來到這麼遠的地方接廖世回去,顯然他們已經是煉製得非常成功的傀儡人。對於他們那近妖的主人而言,他們是聽話的、忠誠的,但對於尋常人而言,他們是傀儡,是有心跳無意識的活鬼。

    廖世歎了一口氣。

    多年以前他回藥谷勸阻師弟停止煉隱儡,但已經煉成的那幾個傀儡人無法再改變什麼,便只能留在藥谷。自此以後,廖世與師弟約定每年回一次藥谷,一路都是由這幾個傀儡人送行,如此已經是歷經了二十多年時間。

    他那近妖的師弟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居然用藥把活人控制成這個狀態,說是他們是蠱物,也不盡然,因為蠱物無法做到這麼完美。

    二十多年前,這幾個傀儡人還都是十歲出頭的少年,被那近妖的師弟用各種藥物洗血之後,就變成了這樣綠血白髮的怪人。歷經二十多年的歲月更替,這幾個傀儡人的面孔大致還保持著少年人的模樣。

    廖世親眼看著這玄儡人的微妙變化,雖然驚詫。但好歹算是勉強相處了二十多年,慢慢也就習慣了。

    但最近這幾年自己這邊的情況有些特例,先是經著嚴行之這小子纏人功夫了得。他竟沒能脫身,後來就是林杉這邊出事了。他緊隨來到北地,又要為林杉的行蹤保密……這樣不停被各種瑣事牽扯下來,竟是已經有四年多的時間沒回去了。

    不知道藥谷那個近妖的師弟有沒有焦慮瘋癲,又搞出什麼新花樣來。

    不過,就看這四個傀儡人的樣子,雖然他們呆板木訥,但廖世認得出來。這四個人還是原來那四位。看來自己近幾年雖然沒有按照約定回藥谷,但師弟大約仍然在遵守約定,沒有新增傀儡人。

    望著彷彿被一根粗繩子綁在樹幹上才得以勉強站立的嚴行之,廖世抓了抓糟亂的頭髮。努力思索著已經四年多沒用過的一洶令。這玄儡人都不是他的作品,操控傀儡人的口令也是師弟編的,所以他一丹久不用,就會生疏。此時叫他記起這些冷硬的口令,簡直比要他全文背誦藥谷二十七藥典還要困難。

    思索半天無果。廖世皺了皺眉,然後伸手一指那沒有輪子的竹片車,口中卻沒能呼出什麼命令的詞彙。

    那箍緊嚴行之的傀儡人視線落在廖世揮動的手指上,眼珠子轉了一半。呆立片刻後,他終於動了。兩隻裹在黑色長袖裡連手指都未露半根出來的手臂依舊保持著圓環的姿態,鉗制著嚴行之的肩膀往竹片車那裡走去。

    廖世見此一幕,心下微喜,暗自想道:幾年沒回去,看來師弟雖然沒有煉新的隱儡,但卻將已有的傀儡人又改造了一遍。雖然傀儡人還是沒有正常人那麼機靈,但比起以前那僵硬模樣,現在這幾個傀儡人使喚起來倒沒那麼費事了。

    心下正這麼想著,廖世就看見那個傀儡人像搬起一根木樁一樣,將嚴行之橫身舉高了些,然後拋到了竹片車上。

    「彭!」一聲悶響,饒是竹片車比竹板車要具有多一些的彈性,能夠減緩些許這麼直接摔上去對身體所致的撞擊創傷,可是看著這一幕的廖世還是覺得有些肉疼。

    有一瞬間,他彷彿忘了挨摔的不是他自己。

    所以他又惱了,也再不管那幾個傀儡人聽不聽得明白,當即又大罵道:「混賬l賬!你看不出來這是個活人嗎?不是劈柴!這麼摔,傷到哪裡可怎麼辦?l賬!」

    在罵這句話的同時,廖世心裡深切認為,自己從一開始使喚這個傀儡人時,似乎就做了選擇上的失誤。這個傀儡人極有可能是在藥谷專幹粗活的,搬柴禾、搬藥缸、搬石頭都是家常便飯,所以任何事物在他看來就都是這類東西。

    廖世連續罵了幾聲混賬,那幾個傀儡人依然無動於衷,仍舊一動不動站在原地,以一種僵直的視線角度看著廖世,彷彿這個能只會他們的主人也只是一樣東西。

    廖世再次歎了一口氣。

    他以前使喚這幾個傀儡人時,從未像今天這樣煩躁。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習慣了身邊那個謙恭但很聰穎的少年跟班,所以如今他自然而然有些不習慣這幾個雖然還能保持少年面孔的傀儡人。

    沉默著跳上竹片車,廖世終於想起一個口令,連忙呼喝道:「眠!」

    當即就有兩個傀儡人動作起來,從竹片車底部的夾層裡扯出兩樣東西,是一疊棉被和一個枕頭。

    「起!」

    隨著這個廖世記得最清楚的口令呼出,那兩個傀儡人退開,與另外兩個傀儡人一起,抬起了無輪竹片車的四角,身形輕飄飄的如葉片兒一樣躍至離地約三尺的高度,開始向遠方滑行。

    廖世將棉被在竹片車上鋪開,又重疊了一道,好使這被子能墊得厚軟些,然後他就將中了迷藥、已經陷入深度昏迷的嚴行之搬到被子上平躺,又將那唯一的枕頭墊在他的頭下。

    受了這麼重的一摔,嚴行之居然絲毫沒有醒轉的跡象,但他臉側一寸皮膚上的青痕顯示,他被那傀儡人丟到車上,這一摔著實不輕。

    「下手可真狠,果然不是人。」廖世細聲嘀咕了一句。但他也拿那玄儡人沒辦法。即便拿刀刮他們,他們也感受不到痛苦。要他們去死,似乎跟拔掉一根草沒什麼兩樣。

    而廖世實際上輕易不會動這玄儡人。因為這玄儡人都是師弟的作品。

    雖然這些作品本身存在的意義有些變態,但不得不說師弟在這些作品上耗費了極大的智慧與精力。這幾個傀儡人如果在自己手上少了一個。廖世不確定他還能不能勸阻他那近妖的師弟出谷再抓無辜的少年補充傀儡人數的**。

    把舒適的被子和枕頭都給了嚴行之,廖世坐在光禿禿的竹片上,他本來就是骨頭多、皮肉薄的體格,一開始還覺得有些硌人,但當他思索了一會兒回去後應對可能已經暴躁了的師弟的辦法,漸漸也就忘了車駕顛簸的難受了。

    一番思索很快計定結果,其實辦法還是老一套。兩個字:斗藥。

    比起抱團廝打,師弟最擅長、最自信也是最樂意的發洩方式,就是擺弄他那一直自覺可謂天下無雙的毒藥。

    思慮透徹此事以後,廖世的心緒放鬆了一些。以北地這處小鎮作為始發點。回藥谷的路程雖然不是他騙林杉說的四百里,卻也足有三百多里路。以這四個傀儡人非人的腳力,日夜不停的趕路,這耗費在路上的時間至少也得有兩天兩夜。旅途百無聊賴,廖世很自然地就想起了掛在腰畔的那隻老酒葫蘆。

    老葫蘆的密封能力顯然不如燒陶壺。那老酒的醇香一直縈繞在身邊,格外提神,格外撓得人心裡發癢。廖世覺得,如果不把這葫酒飲盡,然後再把這葫蘆能扔多遠就扔多遠。別叫他再嗅到那香氣,他今晚以及明晚就都別想能睡個安穩覺。

    說做就做,廖世拎起那葫蘆,拔開木塞,仰頭「咕咚咕咚」就吞了幾大口。

    酒香飄逸得更濃醇了,抬著竹片車飛掠前行的四個傀儡人裡頭,左前角的那個傀儡人居然在未得到口令的前提下,回頭看了廖世一眼。傀儡人這一回頭,四人抬車就有些失去了平衡,將廖世顛了一下。

    廖世差點沒將剛剛嚥下喉的酒噴出來,也是因此,他才注意到那個回頭看他的傀儡人。

    微怔過後,廖世沒有再發火,而是心生一個念頭,伸手拍著額頭說道:「差點忘了,酒也是一種藥引,只是……莫非這幾個傀儡人也吃酒?師弟啊師弟,不知這幾年你在藥谷都做了些什麼。二十多年前你作弄師兄也就罷了,可別在自己身上嘗試那一套了。人始終只能做到延壽,而無法真正長生不老,咱們再擅長用藥也消受不起那一套啊!」

    一仰脖,「咕咚咕咚」再吞幾大口,老葫蘆裡裝的五十年珍貴陳釀便幾近干竭,即便有,也只是葫底的一點濕意。

    ——如果是這酒的主人陳酒將老葫蘆拿回去,就憑葫蘆底的這幾滴濕意作為勾兌原漿,混合新酒出售,至少堪比三年份的酒釀,再獲一筆利潤。

    但廖世則不會想那麼多經營得利之道,此時的他只是看那個回頭的傀儡人彷彿饞得厲害,順手就把空葫蘆丟了出去。

    那個傀儡人回頭的目的,果然是盯上了廖世手中的酒葫蘆。看見葫蘆飛出,傀儡人立即長袖一甩,將葫蘆捲到眼前一個翻轉。

    只有一滴酒掉落下來,準確的掉落在傀儡人伸長的舌頭上。

    傀儡人彷彿重重嚥了一口唾沫,然後喉嚨裡發出「呵呵」輕響,雖然難辨喜怒,但能讓一個傀儡人有此主動表現出來的情緒,可見那一滴老酒的作用力之強大。

    那傀儡人似乎還有一點自主意識,辨識出老葫蘆已空,他並沒有發怒的意思,但也沒有丟掉那空葫蘆,而是將葫蘆嘴叼著不放,看上去頗為滑稽。

    看見這一幕,廖世樂呵地一笑,忽然他心裡又冒出一個念頭,細思過後,就更樂了。

    假若師弟真的在藥谷鼓搗出了酒窖,那自己這次回去可就比往年要有意思多了。

    哈哈,論拼酒,他絕對不如我!

    灌翻他!然後才方便做自己的事。

    廖世心裡頭這麼想著。承著酒勁意興上頭,大笑長歌:

    崎徑始足下,

    老酒繫腰間;

    免冠輕靈台。

    孑身歸碧天。

    ※※※※※※

    無輪竹片車一陣高一陣低,快速在山林間向藥谷的大致方向行去。這樣的車駕、這樣的侍人。都太過怪異,廖世當然不會選擇將這樣的異類帶到常有行人經過的大路上。

    然而專挑深山老林為回藥谷的路徑,真的就不會引人注意嗎?

    以這種低調的方式回藥谷,擱在以往,廖世的確已經嘗試過許多次了,沒有一次因此洩露行蹤。但今天這一次,他回去的路況可能要發生一些改變。

    大約在半個時辰之前。林杉住所裡的侍衛被分成了三路出發,分散到小鎮西、南、北三個方向尋找林杉。因為林杉來到北邊這處小鎮的行蹤至今仍需保密,所以侍衛們著了便裝來到野外尋找,也並未一路高聲呼喚。

    所以乘著酒興滿心只想著快胸到藥谷的廖世並未發現林子裡稀疏散開了幾個人。

    這幾個低調行事的侍衛在看見那輛由四個白髮人抬著的車駕時。起初只以為是偶遇了什麼江湖奇人出沒,他們本也不打算去惹此次外出主事以外的麻煩,準備就此避過。

    然而當他們聞到了那股酒香,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忍不住注目細看。並很快看清了車上那一老一少的時候,幾個侍衛全都驚呆了。

    「這……這是什麼……」

    「那幾個白髮人是什麼來路?老藥師被劫持了嗎?我們要不要出手救他?」

    「不對,那幾個白髮人是聽老藥師使喚的……」

    「那幾個人似乎會飛的,這就是傳言中藥谷異類的厲害之處嗎?」

    「……」

    散開在山野裡的幾個侍衛很快聚攏到一起,神情緊張且語速極快的議論了幾句。沒過多久就得出了一致決策。

    一個侍衛向天空舉起一支鐵管,另一個侍衛吹亮火折子,點著了鐵管下留出的半截引線。

    此時夕陽已經完全滑下西邊天際,但天色也並未全暗下來,以此煙火作為聯絡信號,雖然效用並不能傳得太遠,但將就近的侍衛召過來,也夠用了。

    信號煙火從鐵管裡噴出,刺向天頂,如一顆逆向滑行的流星。

    沒有輪子的竹片車憑著飛掠前行的速度,已經將那幾個侍衛甩到身後數里遠距離,但當林子裡由未知地點射向天空的信號煙火燃燒至最亮的時候,抬著竹片車的四個傀儡人裡頭,前右角那個傀儡人忽然仰了一下頭。

    傀儡人雖然表情木訥,失去了自我意識,但這種異類狀態彷彿也真就賜予了他們一些異類的本領。無聲的煙火、微弱的光亮,竟就刺到了他們異類的神經。

    眼角餘光看見了這一幕,廖世跟著也是仰頭一顧。

    緊接著他就微微蹙起眉頭,剛才乘著酒興高歌時的舒暢表情不見了,他的一隻手摸上了擱在身邊的藥箱。

    不過,他有如枯枝一般的手指只是在藥箱破舊毛糙的表皮上摩挲了兩下,再無別的動作,便又鬆開了藥箱。

    「別跟來啊。」老藥師喃喃自語了一句。

    略微猶豫了會兒,他就自袖囊裡摸出兩枚銅錢,又從衣服上扯下幾根線搓到一起,將那兩枚銅錢串在一起,掛到了竹片車的一角。

    時高時低的竹片車晃蕩著那串在一起的兩枚銅錢,發出「叮叮」清脆的銅響。聽到這種響聲,那四個抬車的傀儡人彷彿猛然挨了幾鞭子的奔馬,身形躍動的速度更快,躍動起落的間距也拉得更長了。

    車上的老者則已經磕下眼放鬆雙肩的靠在一邊車欄上,彷彿這一覺過去,他就能到達藥谷。

    ※※※※※※

    林杉與一行侍衛從百里之外回到小鎮時,天色已近傍晚。彷彿從昨天傍晚到今天傍晚,時光過渡快得只是一個畫面的切換。

    望著小鎮上家家戶戶廚房上空飄渺升起煙柱,隱約能聽見鍋鏟敲刮在鐵鍋上發出的聲音,林杉覺得心緒寧和下來的同時,也才清晰感受到在外面折騰往返了一天,著實有些累了。

    食畢晚飯,洗漱過後就歇下。一天也可以過得這麼快、這麼簡單。

    一個侍衛看見他們的大人抬目遙顧某戶人家的房頂許久了,他也跟著望過去。但顯然他的視線落角點與林杉大不一樣,很快大夥兒就見他揚手指向某處。大笑著說道:「看,那戶人家煙囪裡冒的炊煙最濃。他們家今晚應該能吃上煙熏飯了。」

    與他並肩行走的一個侍衛也向那邊看去,隨口說道:「也許是柴禾沒曬乾的緣故。」

    「也許灶前燒火的是個孩子,手藝不行吧!」

    「我只聽說燒菜要手藝,只是蹲在灶膛前燒火,這也要手藝?」

    「一聽你這話,就知道你是個只知飯來張口的人。灶前燒火的手藝大著呢,首先省柴就等於署耗。即便是在鄉村,打柴也是要耗時間氣力的。再一個,燒得一屋子柴煙,你讓灶上燒菜的人還能不能睜眼了?」

    「去你的吧……還說我。你不也是飯來張口,你也就會口頭上說幾句罷了。」

    聽著身邊幾個侍衛就一柱炊煙展開激烈辯論,雖然乍一聽有些無聊,但細細想來,這也算是在外頭奔忙了一天。回到靜謐小鎮後找得一點輕鬆話題吧。

    林杉忽然就笑著摻和了一句:「灶前燒火其實真的是一門學問,算起來我也只會飯來張口。」

    幾個侍衛全都怔住了。

    林杉沒有再說話,但他的思緒忽然就飛遠了,飛到了數年以前他還在邢家村的時候。那天黎氏不在家,他有幸下廚展現某項幾乎從未使用過的才藝。結果卻是,儘管那在灶前燒火的孩子將火候控制得極佳,但站在大鐵鍋旁的他還是把一鍋飯煮成了爛糊。

    那頓飯真可謂是難吃得難忘,坐在桌畔那孩子捧著碗皺眉一臉鄙夷的樣子也很令他難忘,黎氏回來後,那孩子扯著她的手牢騷了一個時辰的話語,他也記得。

    那些本不是什麼愉快的記憶,但他現在想起來,卻禁不住勾了勾嘴角。

    ※※※※※※

    上午陽光將灼的時候,林杉未留下半句囑咐,忽然就又帶著幾個侍衛出去了。因為昨天發生的事引起了一些心境上的變化,起初陳酒也沒太在意此事,她亦需要一些單獨的時間整理自己的情緒。

    在林杉的臥室守了一夜,她著實也是累極了,將居所裡早餐和午餐的一些瑣事及注意事項交代了廚房那邊以後,她就回自己屋裡休息了,一直睡到午後。

    時至午後,她才有信了,因為林杉這一出去,就又是遲遲不歸。

    但她沒有像昨天那些找尋出去的侍衛那樣,親自跑出去找人,因為侍衛那邊告訴了她,林杉本來就是帶著一行十幾個人出去的,看來是有什麼事情要做。

    還好,到了傍晚,他總算回來了。

    直至此時,陳酒才開始洗鍋做飯。她之所以會這麼遲的開火,一來這做飯其實是很考驗人的耐心和心情的,而在林杉回來之前,她的心緒很有些浮亂;二來,居所這邊廚房管的是二十來號人的伙食,什麼時候動火的確要先做考慮。

    當陳酒將米洗好合水下鍋,剛剛蓋上鍋蓋,她就看見林杉從外頭走來。在他的身後,還跟著三個臂膀抱著口箱子的侍衛。

    林杉剛走進廚房,就將那灶前燒火的婢女喚了出去,緊接著又叫身後三個侍衛撂下箱子,也可以走人了。

    陳酒愣神說道:「你這是準備做什麼?」

    「燒火。」林杉將一口箱子拽到灶前,然後在剛才那燒火婢女坐過的凳子上泰然穩坐,望著陳酒又道:「今天我也做一回灶下奴,只是不知道陳姑娘收不收?」

    陳酒聽出了他話語間有戲謔的意味,忍俊不禁說道:「別鬧了,該叫你的下屬看笑話了。」

    「箱子都是叫他們搬來的,笑話早就看夠了。」林杉不以為然地笑了笑,然後注視著陳酒又追詢了一句:「怎麼樣,陳姑娘收不收我這個手藝粗陋的灶下奴啊?」

    「我怎麼敢……」陳酒攥袖掩唇笑了起來,但她很快又想起一事,斂了笑,望著林杉認真地說道:「林大哥。你今天這是怎麼了?怎麼會忽然想起……做這種事?不論如何,這與你的身份懸殊太大了,你不該坐在灶下……」

    林杉注視著陳酒。誠懇地說道:「沒關係,因為我只願意為你一個人做灶下奴。」

    陳酒沒有再說話。但耳中聽到的這句話已經深深刺到了她心裡最柔軟的那個角落,她其實有許多話想說,其中有一句幾乎脫口欲出。她默然質疑著道:這算是一個承諾嗎?心緒裡既有歡喜,又有忐忑。

    未等她鼓起勇氣出聲向林杉驗證這個猜測,她就看見林杉微微低下頭,輕聲又道:「其實,我來這兒。是要向你道歉。」林杉抬起頭來,接著說道:「昨天傍晚在山上,我本來沒有半點理由責備你,但我卻對你說了那麼狠的話。我犯下了一個很大的過失。」

    幾乎只在一瞬間,陳酒的雙眼就又蒙上一層霧氣。

    沒想到他心裡還能留著一寸地方,記著昨天他說過的那幾句對他而言本不會有多重要的話。

    陳酒別過頭去,不想讓林杉看見她眼裡起的潮意。

    她曾對自己發誓,要做一個堅韌自強的女子。若非如此。她不可能在家道敗落後獨自生存,她亦不可能等到心愛男子對她做出承諾的那一天。可最近這幾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竟頻頻忍不住落淚。

    是因為林杉要離開這裡了,能與他待一起的日子正在迅速縮短的緣故?

    還是說。在最近這幾天時光中,有一種平衡關係正在悄然被打破?

    沉默了良久,將情緒穩定下去,陳酒才低聲說道:「你不必道歉,當時你也是為了不讓我背你,是怕我辛苦。」

    「不能以為誰好為幌子,就胡亂說傷人的話,尤其是對你,我應該多用些耐心。」略微頓聲,林杉接著又道:「關於挽留藥師的事,則是我最大的失誤。你已經盡心竭力弄好一桌豐盛的飯菜,擱在別人那兒是絕難做到的,我還有什麼理由責怪你呢?昨天我那樣無端置氣,其實最是傷人。」

    陳酒眼裡的淚已經忍不賺出了眼眶。

    明明現在是林杉向她道歉來了,她卻反而更加覺得委屈。

    也許是今天這一個白天裡她並未真正化解心裡的不好感受,只是將情緒暫時壓制下去,這情緒便像酒糟在悄然發酵,此時忽然被林杉一句話挑開了封泥,這情緒便有些失控氾濫了。

    「我也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方式向你道歉。只是幾句話,未免太輕了,若要送你什麼物件,我想了想自己能拿得出手的東西,竟沒有一樣適合的。」沉默了一會兒的林杉繼續說道:「但念頭一轉,又覺得其實要還債也不難,昨天讓你受累,今天就換過來,你使喚我,全聽你調遣。」

    陳酒真想在這個時候向林杉討一個承諾。

    但她又仍然有些不確定、不自信自己如果真這般索求,能否如願得到答覆,還是會觸發與這個男人漸行漸遠的結局。

    所以,在沉默了一會兒後,陳酒轉過臉來,臉上淚跡已經被她悄然擦乾,她認真地道:「那好,這頓飯做完之後,我還要你親自燒一桶熱水,給我沐浴用。」

    林杉舒容一笑,拍了拍手邊的木箱子,輕緩說道:「好,就算再加一桶熱水的任務,這些『柴』應該也夠了。」

    陳酒這時才將注意力挪到那幾口箱子上,仔細看了幾眼,失聲說道:「好像都是從你書房裡搜集出來的東西。」

    「嗯,就剩這麼多還沒燒了。」林杉說著就掀開了箱蓋,從裡頭拎出一捆書,扯松麻繩,一邊翻著一邊往灶膛裡扔。

    陳酒走到林杉身邊蹲下,目光落在箱子裡,幽幽說道:「你還能在這裡住幾天?」

    「五到七天吧,這裡的事情已經清理結束了。」林杉回答得很直接,給出的日期也很精確。

    陳酒微微垂著的眸子裡神色一黯,不動聲色地又問道:「那你什麼時候會回來呢?」

    「事情如果順利,一年左右吧,不過……」林杉的話才說到一半就忽然頓住,手裡快速翻書的動作也停了下來,他側目看向蹲在身邊的陳酒,遲疑著說道:「酒兒,你真的要在此地定居?這兒其實並不是一個好地方,或許只需要過個兩三年,這裡也避免不了戰火的清洗。」

    陳酒眼裡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說道:「如果我決定留在這裡,你會回來找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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