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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629)、無路 文 / 掃雪尋硯

-    夜空無月星稀、街道無人風薄、看上去整體一派寧和氛圍的南昭帝京,彷彿一夜間回到了幾十年前還只是一個海濱小城時的模樣。(思路客.)但這種見識和感覺,只會出現在城中普通百姓入睡前的感知世界裡,以及少數自詡才情風流,因而半夜三更還不睡,倚窗觀星酌雅意的書生會吟誦幾句這種調調的詩詞小令。

    城建三次擴寬,連以前那片「殺人泥沼」都被填平了,都府四平八穩,皇宮高聳鎮壓,城郭厚重堅實,街道橫來直往……湖陽已成帝臨之勢,真的不再只是幾十年前那個貧弱狹窄、因人少城小而一到入夜就荒僻寧靜得像是一處村寨的海濱小城了。

    然而,今夜城中如此寧靜,讓人彷彿生出一種回到從前的錯覺,除了因為白天城內大部分商戶都收到都府分發的秘帖,不到傍晚就開始打烊關店,城中居民無處娛樂也就早早歸家歇息,各處街道行人減少自然清淨,還因為今夜城中最大的動盪源,都被關進了那處最接近皇宮的狼牙圍城之內。

    看似比京都最外圍那道城牆單薄了不少的狼牙圍城,實際上它的堅韌度並不低弱,只是能力表現的層面與外城略有不同。外城如厚盾,內城似衣甲,外城排重陣,內城列劍圍。

    一般情況下,只有京都最外那面派重兵把守、自身也是修築得無比寬而厚的城牆被攻破,內裡這道狼牙圍城才開始發揮最後的抵禦護君作用。狼牙圍城近乎是皇家大院。但當今天子已經把開門放狗關門打狗的這一套遊戲玩了幾遍,無比熟絡。

    開門放狗,不是放自家圈養的鷹犬出去獵殺,而是把院子外凶殘狂吠。不知從哪幾個方向聚攏來的野狗群放入宅內,之後的關門打狗如何操作,不言而喻。

    陛下多次這麼做,擅長這麼做,也喜歡這麼做,主要還是因為不想擾民,省事,以及方便自己掌控。如果野狗群受驚了,四下逃竄,京都這麼大。要一一找出他們。可就有些擾民費力又傷財了。但把這樣一群凶殘的傢伙放入自家大院。似乎對自己的家人的安全問題也存在一種威脅,不過若不如此,那群狗又怎麼會因為聞到肉香而上套呢?

    但總的來說。還是因為陛下足夠自信,相信自己收拾得了這群狗,或者說是收拾得了這群在外野久了、心性已經磨練得接近狼群的黑暗力量,他相信自己能妥善保護好自己的家人,即便這群不知經過多長時間的商議聚攏而自行組成的殺手團隊已經殺到自家門口。

    陛下有如此自信穩勝的強大精神和強硬倚仗。

    狼牙圍城內的打狗行動從未失手,首先便是這座圍城在放狗通過後,圍城上的守衛者先會以遠距離武器對黑暗群體進行一次強力清洗。

    或許有人要問,明知道這座圍城上有這樣一股守衛力量,為何那些殺手們還敢深入?策劃者是白癡嗎?

    但如果某位白癡策劃者願意公開他策劃刺君行動倚靠的資料,也許就不會有人再如此發問了。因為刺殺當朝皇帝的唯一路徑,似乎就只有這麼一條、險中求勝的一條。

    ——若在平時,狼牙圍城森嚴守衛,別說殺皇帝,就是想進去都是近乎無路之事。今夜的圍城開啟一縫,對於將行刺殺之事的某群人來說,就像是踏著獨木橋奪寶,因為目標實在太誘人,獨木橋難走也得走了!

    殺手有千百人,其中也不乏好手,狼牙圍城上的守衛者使用的遠程武器覆蓋面積雖大,可也總會有沒有瞄準的時候……但,皇帝只有一個,若能殺死他,即是成功。

    這項掩映在無月黑夜裡的刺殺與反刺殺行動,殺手一方秉持的信念便是:城破猶可建,人死莫復生。

    在總體而言屬於人治為重的社政時局裡,一國之君,還是一名賢君,一個還沒有立太子的皇帝,他如果突然死了,帝國大廈將受重創。

    而令殺手、或者應該說是殺手卒子們身後的策劃者久久不肯湮滅刺殺信念的理由,就是這個皇帝姓王,說到底他就是個篡逆者,只要他死了,擁有三百多年貴族底蘊支持的大周正統皇帝要回歸帝位,再帶著一應嫡系旁系的貴族重登榮耀,並不是難事。

    當今皇帝明知道自己要面對的是這樣一群數量龐大、前赴後繼的殺手,他還敢打開自家大院鐵門,放這群行兇者進來,除了他自信自家院牆上佈滿的鐵蒺藜夠密夠鋒利,還因為院子裡他的身邊有兩個好幫手,以及就算他自己親自動手打狗,也有著一身好手段。

    在今夜這次開門放狗之前,當今皇帝王熾就花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對這次行動進行了周密的策劃。

    以前近乎每年都要在狼牙圍城內血洗一次的行動,因為三年前林宅血案的發生,突然壓抑下來,一壓就是三年。於是王熾認為,憋了三年的這群黑暗力量,一定已經盤踞得頗為龐大,裡面一定不乏三年前他斬了的那位吏部尚書大人身後勢力的再生根籐,所以他沒有大意此事。

    雖然想要自己命的這群人這一次到來,實力可能已經聚集到有些可怕的程度,但在這位有過多次應對經驗的君王眼裡看來,這或許是個機會,殺破凶人膽的機會。

    每年都要殺一場,他也有些殺累了。

    在夜幕降臨之前,他再次想起他那結拜三弟說過的話。

    殺伐總不是恆久之道,殺人就像割韭菜,割了上面這一茬,過不了多久還會再生一茬,何處是盡頭?要拔根吶!那些殺手從某個角度來講是無辜的,是南昭子民。若是能拔掉操控著他們的那撮厚土下的劣根,這些武藝高強訓練有素的青壯年被收編到軍隊中,豈不是更有價值?

    幾年前自己才剛坐上皇位,根基不穩。雖也是金口玉言,但實際上總是飄者股力。而現如今自己的許多決策都用時間證明了它們的作用,國朝在良性發展,這些整日練著殺人招數的青年壯丁,是不是也該醒悟了?人活著不應該是為了好好過日子麼?殺也殺不完,好言勸服又不聽,這叫什麼事?

    站在狼牙圍城內部密集排列的防衛格子區,望著城樓下藉著昏暗夜色陸續不停以極快速度進入的黑色身影,南昭皇帝王熾歎息一聲,收斂了腦海裡懸浮的一些往昔思緒。朝身邊一名武衛發出一個指令。

    那名武衛濃眉微蹙。沒有說話。只向著皇帝側影恭敬的拳掌合了一下,快步下了樓去。

    或許以暴制暴的方法很費力,很殘忍。在三弟眼裡一直是振國下下策,但索性今夜這場血洗行動,要斬得那股力量元氣大傷,讓它至少在兩三年以內無法復原,這樣二弟才能沒有後顧之憂的去西面一趟。

    等青川事了,二弟攜三弟回京,左右多了這兩個幫手,才好做得斬草又除根這種牽扯面龐大但又能療國疾於根本的大事。

    要殺破凶人膽,己方的出手必然要更果決、甚至是血腥殘忍,血洗行動一觸即發。要體現出壓倒性攻勢,手段絕不能有絲毫鬆懈,沒有生,只有死。

    無生有死,這個決定,在今夜之事啟動之前,皇帝並未告知第一次參與此事的溪心。

    考慮到此次面對的殺手團體可能因為積蓄了三年力量而變得十分龐大,皇帝陛下翻出了一張藏在袖裡多年未動卻並不微渺的底牌。

    古老學派的三徒之首,北籬學派百年來驚鴻一現的武道奇才,曾被關押在北雁王府,後被林杉用計接回昭國,藏身京都一小廟每天行撞鐘唸經之事的素衣僧溪心,他是林杉的大師兄,而林杉的皇帝義兄今夜將皇宮後院的守護重任交託給了他。

    只是守衛,阻撓殺手闖入後宮,溪心沒想過殺人,但今夜長達兩個時辰的守衛工作,讓他手底下增添了近百條人命。

    能夠通過狼牙圍城的初次清洗,再闖過羽林軍攔截,最後殺到皇宮後院,只剩溪心這一道守衛屏障,這百餘人已經能算得上是江湖裡的好手。但在武道造詣僅次於京都武神一人之下的小廟素衣僧溪心面前,這百餘人手裡玩得嫻熟、成功經驗無數的刺殺技巧,便似乎都變成了劣童執樹枝惡作劇的遊戲。

    然而深領武境的溪心今夜也只是抱著教訓一群劣童的心在出手,他沒有攜帶武器,拳砸掌劈給那些殺手造成的傷害都是較為溫和、明顯可以通過時間休養來痊癒的內傷。在今夜之事啟動之前,他也已與那位身份至高尊貴的皇帝陛下談好了,他只負責守衛皇宮後院不受那些凶人入侵打攪,並不代表他會殺人。

    幾年前他雖然是為了隱藏身份,逃避北雁王府追捕,所以才會聽了林師弟的勸,剃度出家在湖陽南城小廟,但那時廟裡還活著的那位老和尚給他的教誨,他並未當做兒戲耳旁風。

    他雖然是半路出家,以後很可能還是會還俗,但近幾年廟裡的清靜生活還是給了他一些影響和啟發,已經有漫長的幾年時間沒有動過殺念了。

    即便他沒有剃度出家為僧的這幾年生活經歷,自他長大學藝的那古老門派追源溯根,他待人處事的意念所向大致與林杉對待這些殺手的態度一樣,可能也存在殺伐一途,但絕不會像今夜這般血腥殘酷。

    望著那群殺手在陸續被自己以拳擊得骨裂,以掌震得吐血,失去了攻殺之力跌坐地上之後,很快被四周圍攏而來的大內侍衛以及羽林軍卒持矛揮刀砍殺致死,溪心覺得,這些人雖然不是死於自己之手,但……其實還是死於自己之手。

    但自己又不能因為憐憫而付出行動,憐憫尚只能放在心中,出手依然不能停止,進入了今夜的血洗殺戮圈,便無法再中途而退。

    因為事前許給皇帝的那個承諾,還因為他終究不能算純粹意義裡的佛門中人。

    如果他現在退了。走了,今夜要遭血洗的可能就是皇宮裡那群可憐人,在這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的遊戲裡,溪心暫時選擇了他最先承諾的那一方。

    但這樣的事。在今夜之後,他想自己絕對不會再行一遍。

    如果他真的只是一名僧人,也許在今夜狼牙城內的殺喊終於歸於平靜之時,他應該粉碎己身為死者超度清洗自己手裡的罪孽。但他沒有這麼做,因為他大致只算佛門過路人。他真正忠誠崇敬的信仰還在那個古老的學派裡,無論時間地點身份如何改變,他只信奉北籬所學。

    可今夜他的所為,還是讓他禁不住感受到了有生以來最強烈的噁心反胃感,自然垂在黑色袍袖裡的雙手止不住的微微顫抖。

    ……

    葉府後宅,一處比較窄小的房間裡。葉正名正蹲在地上。手握著一根兩頭光滑的石杵。節奏均勻地砸著藥舂裡的某種曬乾的藥材。房間裡置了兩座擺滿各種瓶罐的木架子,室內光線微暗,空氣裡漂浮著淡淡地藥草味道。

    開著的房門處。斜斜照射進來的光線忽然明暗變幻了一下。

    一直站在門外的伍書,終於肯挪動腳步走近一些。但他依舊沒有走進屋裡來。只是站在門邊,倚著門框,擋去了門外映進來的一半陽光。他看著垂首搗藥的葉正名。猶豫了片刻後才說道:「你真地要我拍你一掌?」

    葉正名聞聲,正握著石杵搗藥的手一滯,他抬起頭看向此時因為背對著屋外遞進屋內的陽光,所以面龐輪廓顯得更加模糊的伍書,目色如常地道:「當然。」

    伍書搖了搖頭說道:「不行。若再傷了你,就沒人能救治她了。」

    葉正名毫不猶豫的回他一句話:「我不體會一下病痛,如何準確施藥?」

    伍書再次搖了搖頭。緩緩說道:「不行,你若被我的內力所傷,一定會讓太醫局裡的人懷疑。近段日子我已經做了太多違反組裡規定的事。不想再惹麻煩了。」

    葉正名輕笑道:「你違反組律的時候,可沒想這麼多,現在倒瞻前顧後了。令我忍不住多想,你到底顧慮的是組規,還是什麼別的事情。」

    話至此處,他又眼生惘然意味地轉言道:「至於太醫局,我尚有幾天閒假可以不用去。不過我猜。待我的閒假過完,也許我依舊不用去那地方。在京官員全體自審的事。你應該也聽到一些內容,而關於我的事現在也鬧開了,想必皇帝如今也不得不敕令我離開那裡了。」

    伍書第三次搖了搖頭,但這一次他什麼話也沒有再說。他搖頭否定的不知道是什麼,或許並非只是否定了一件事。

    葉正名看著伍書一直搖頭的態度,他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緩緩又道:「莫葉那孩子……咱葉家的孩子,不多了……」

    伍書心底有個念頭動了動,他輕聲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是那兩個孩子現在唯一的族親,我有些下不了手。」

    「你若下不了手,那我就去找別人吧!」葉正名擱下手中的石杵,端著石研缽慢慢行出屋門,又說道:「前幾天我從太醫局放大假回來時,皇帝還安排了三個大內高手同我一道回來,他們三個人,想必總有一個人會聽我的。」

    伍書怔然道:「他們是來保護你的。」

    「你拍葉兒那一掌,本意不也是想保護她麼?」葉正名側目看了跟在身後的伍書一眼。

    伍書隱約明白過來他這句話真正想表達的意思,心中微驚的他歎了口氣說道:「那還是讓我來吧!」

    葉正名聞言停下腳步,他轉身過來看向伍書,眼現一抹釋然之意,點頭說道:「那好,我這就去把諾兒找來幫忙打下手,你則先到廂房裡調息一下,做足準備。」

    伍書沉默著微微點頭,接過葉正名遞來的石研缽,擇步朝莫葉所在的廂房行去。

    葉正名則來到自己的書房。

    待他命人打開屋門上掛著的鎖,推開書房的門,還未邁步進入,即有一座由書冊堆積成的『小山丘』映入眼中。

    看見這一幕的葉正名眉骨漸漸突出,而侯在他身旁的那個剛剛負責開鎖的僕人看見屋內的這一情景。似乎能提前預料到什麼事即將發生的他悄然無聲的很快退遠開去。

    只盯了那小書山一眼,葉正名就知道屋內發生了什麼事,他頓時有些怒火沖頂。然而他很快又想到一件事,只能強行將這怒火按了下去。

    雖然他能忍著沒發火。但他此刻的臉色也好不到哪兒去。就見他面色異常冷靜的走到書桌旁,隨手撿起桌上的一本書,手底力道毫不留情的朝書堆裡砸了過去。

    書冊砸在書山上發出「彭」一聲悶響,緊接著那『山』就劇烈搖晃起來。

    書冊層層滑落,「嘩嘩」一陣紙頁翻動摩擦之聲裡,傳出葉諾諾吃痛地一聲嚎叫。

    葉諾諾捂著碰巧被葉正名隨手扔出的書砸到並砸疼了的鼻子,猛然從書山裡站起身,臉上惱怒神情明顯。

    然而,當她接下來注意到站在對面的那個人是自己的父親,她蘊著睡意的雙眸頓時驚得一睜。臉上那種被人驚擾了輕眠好夢的煩躁惱意頓時如蒸發了一般消失得絲毫無存。

    葉諾諾垂下頭來。像個受驚的兔子一樣縮著肩背臂膀。低低喚了一聲:「父親。」

    「嗯……」葉正名閉著嘴唇,只是鼻內發出長長的一聲沉吟之音,之後是一陣沉默。

    就在書房內的氣氛安靜的有些僵硬時。他忽然開口說道:「你剛才睡得可還好?」

    葉諾諾呆了呆。

    她一字未發,只是以這種如被人施了定身術一樣的形神狀態望著自己的父親,以此表達對他所言地萬分不解。

    她本來以為,在父親對她關禁閉的時刻,她不但沒有認真思過,還將父親的所有書冊用來堵自己的耳朵,並且還在這弄亂得一塌糊塗的書冊裡酣然入睡,被父親發現後,少不了又要吃一頓臭罵。

    可沒想到父親忽然來了這麼一句?

    他這是什麼意思?是說反話來著,還是真地在詢問自己睡得好不好?

    不過話說回來。這幾天因為父親的事在京都傳開,她感覺自己在女學的每一刻,渾身上下都要被分坐於前後左右的同學傳來的的目光刺穿一遍。父親為她選擇了住學的章程,這幾天她卻總也休息不好,回到女學的居所後,居所裡同室的其他三位同學衝她而來的注目讓她愈發避無可避,睡不安生。

    所以她終於選擇翻牆逃走。反正翻牆這事兒對她來說不是第一次,女學的院牆對她來說已經不存在什麼無法翻越的難度。

    而自從昨日凌晨翻牆出去後,因為這一次是沒有與什麼夥伴約好的行為,所以孤獨的她遊走在街上無所事事,卻要異常提高精神去警惕街上行過的人和巡城軍士,如此折騰得夠久,她也著實累了。

    於是,葉諾諾雖然心存忐忑但還是如實回答道:「當然不如躺在床上睡得舒服,但是第一次睡在書堆裡,還是挺解乏的。」

    其實她還想對書香催眠的作用驚歎一聲,但當她偷瞄了一眼葉正名的臉色後,她便有些心虛地果斷將這念頭摁熄在自己心底。

    對於女兒這個老實誠然、同時又小心翼翼地端著地回復,葉正名似笑非笑的哼了一聲,仍未發火,只很快又道:「睡好了就隨為父來,幫我做一件事。」

    這話說完,他即背負著雙手轉身朝書房外行去,不留時間讓女兒多話多問。

    ……

    溪心的禪房裡,岑遲與溪心分別安坐在一個發硬的蒲團上,兩人面對著面,卻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自盞茶功夫前,兩人從那間出自林杉手法建設、隔音效果極佳的經卷收藏室離開,重回這間午前講經時待過的禪房開始,兩人就保持著這樣的坐姿,一人扶珠垂目沉默,一人屈肘撐顎不語。

    兩人如此相對沉默了良久,禪房裡安靜的氛圍才被岑遲的一聲輕歎打破。

    溪心垂得極低,幾乎快要閉上的雙眼也在這聲歎息之後慢慢睜開,與此同時他還緩緩地道:「你可是考慮好了?」

    岑遲沒有猶豫地點點頭,微微一笑說道:「之前在佛堂裡。我還以為大師兄要給我卜算天命,其實不然,是你心裡早就有了計劃,現在看來。是師弟心急目淺了。」

    溪心一直處於平靜之中的臉龐上也流露出一絲笑意,溫和說道:「之前有外人在場,所以我只得走了點彎道,只是這彎道考慮得倉促,不算上乘,如果是相府那位在場,一定會看出異樣。」他話裡所說的外人,自然是指岑遲從相府帶來得丫鬟小薔了。

    岑遲的目色凝聚了一瞬,隨後語態輕鬆地道:「這事簡單,等會兒由我與她解釋。便不會從她那裡遊走出去多少對相府裡那位來說。存在價值的信息。」

    溪心聞言忍不住隨意調侃了一句:「你倒是把那丫頭哄得對你一絲不疑。不過你別小看了感情這東西,最能牽制人,你與別人交談一句。心裡便也會存下一句,時間久了次數多了,你得小心自己別陷進去。」

    岑遲抬手在身前一攤,神情十分淡然地接口道:「所以啊,我每隔一段日子,就會離開相府遠遊一段時間,名為遊覽山川陶冶心境,其實就是想清清心洗滌一下我的腦子,不想存積太多與相府有關的牽掛。」

    「人與人之間因相處而留在心中的東西,可不是點滴濺在衣服表面的泥濘。可以那麼容易洗去。」對於岑遲剛才說的話,溪心斂容品評了一句,他的話雖然只是從表面出發,但話裡的意思依舊不乏謹慎提醒的味道,讓岑遲一時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溪心這一次沒有再陪著他沉默,在說完剛才那句話後,他只是略微一頓,就從衣袖裡取出那支剛才在佛堂裡,他運氣於掌,自落滿灰塵的竹筒裡震飛得那枚竹簡,然後伸出另外一隻手捏住竹籤另一端,將其一掰為二,然後將半截竹籤遞給了坐在對面的岑遲。

    岑遲接過那截竹籤,垂目掃了兩眼,就將其放入懷中。前幾天他突然生病,養了幾天雖然康復,但今天在出門時,還是被近身服侍的丫鬟服侍著加穿了件有些厚的衣袍。他雖實際上覺得穿這身會有點熱,但為了將那一疊的手稿藏在懷裡帶到小廟來,倒也沒有拒絕,這會兒又懷藏溪心贈予的事物回府,正好也無礙。

    只是看了一眼,岑遲就看清了那支半截竹籤的中間是提前就留有斷痕的,這種製作方法與尋常求運簽不太一樣,所以溪心掰斷這根竹籤並未用多少力氣,竹籤折斷後也沒發出多大聲響,斷口處十分光滑,卻並非是平直的切口,而像是按照某種規則,留出的是鋸形的斷口。

    沒錯,實際上已經傳承了幾百年,幾乎與前朝國運同壽,卻沒有在世間積存太大名望的隱藏門派北籬,所出門人皆有代表自己語言的事物。同代弟子看見這樣意義的事物,即等於獲知此物所代表的同門的訊息。

    就像之前岑遲在溪心面前出示的那個外表普通的木塊,只有在他這一代北籬傳人的腦海中,才能從那沒有生命的木塊上解析出林杉的影子。只有作為林杉師兄的溪心,以及他的師弟岑遲,在看見這枚普通至極的木塊時,能瞬時曉得這個木頭所代表的、林杉對於這世間存在著的某種意義。

    此刻溪心手中那掰斷的竹籤,便與那木塊一樣,存在著近似的意義。不過,這二者的意思在具體解析後,又是有些不同的。

    如果說林杉在土木工程上表現出的強大實力,渲染得他隨身攜帶的木頭都有了非比尋常的意義,那麼溪心真正強大的地方,則是在人脈聯絡這一塊兒上。

    溪心交給岑遲的那半截竹籤,即將發揮出的作用,近似於挑起線頭一端的一枚細針。

    接下來只等岑遲以這種竹籤質地的信物為力量之引,將這根人脈線牽起拉直,行跡交錯卻始終未脫離這根線的串聯的人,則會一個一個現身而出,或多或少的幫助岑遲做一些事,直到他完成這一次挑動線頭所要完成的事項為止。

    不過,在溪心作為引子,道出第一個會幫到岑遲的那個人的名字時,岑遲還是禁不住有些吃驚。這個人的名字在師門傳人之中,算得上是跨越三代。旁系之外的旁繫了。如果不是溪心略提了一下這個人在師門裡宛轉展開的聯繫。他也許此生都不會知道北籬派系的傳人中,存在這樣一個人。

    「真是想不到,方無竟是從師叔祖那一代傳下來的北籬弟子。」岑遲忍不住感歎一聲,「在相府我們老早就碰過幾次面。我倒一點也沒看出來,不過他好像同樣也不認得我。」

    溪心微笑著道:「師叔祖雖然是北籬第二十代離子繼承者,但他的徒孫其實不能完全算是北籬弟子了,至多不過算是與門派之間有些淵源牽連罷了。就如咱們那位在北國待了二十多年的師叔。雖然他在門派大比中勝過咱們的師父,繼承第二十一代離子,但咱們北籬一系第二十二代離子繼承人,只能從師父所授的徒子之中選取。師叔的傳人,已經不能與門派有直接關係了。」

    提及那位師叔,岑遲很自然的會想起他做過的一些事,他的心裡不但對那個門派裡的長輩存不了什麼好感。還頓生惡念。這絲惡念與剛剛溪心說的那番話聯繫在了一起。讓他心裡設想了一個可能。臉上神情古怪了一下。但他自己卻沒察覺到什麼。

    他只是看了溪心一眼,忍了忍,最終也並未將那個設想說出來。

    溪心心思清明。哪裡會錯過看到岑遲臉上那絲異樣神情。或許是因為離別在即,溪心沒有再沉斂心中疑惑,輕聲問道:「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直接說吧。」

    岑遲意識到自己這位師兄觀察力之敏銳,但他沒有完全照實說出剛才心裡生出的那個想法,只是在遲疑了一下後,輕描淡寫地說道:「算起來,宏道師叔,其實對你還不錯。」

    溪心腦中念頭一轉,即刻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淡笑說道:「他以前的那些作為,所含意思其實並不難猜。讓我繼承他的一切。只是希望我能替他做他沒有時間繼續做下去的事。可這終究是違背門派規定的做法,離子所掌握的一切資源都是門派培養和供給的,只能由下一屆離子繼續繼承。北籬一系傳承數百年,這條規定一直未變過。不過我也很清楚,以我的資質以及師父的心意選擇,都否定了我成為下屆離子的可能。」

    此時的他雖然說著這樣意思明白的話,然而此刻他卻又在做著背離這番話的事情。他現在正在將北籬二十一代離子繼承人擁有的資源,轉輸給北籬第二十二代弟子。可是在這個時期裡,師門還沒有確定岑遲就是北籬一系第二十二代離子持主。

    除此之外,溪心在他那番否定自己的話語中,隱隱還含有另外一層意思。這種類似暗示的東西,以岑遲的頭腦之敏捷,並不難察覺出來。

    所以。岑遲在聽了溪心說的那番話後,他自己又陷入沉默之中。

    看著陷入沉默之中的岑遲,溪心在沉吟片刻後說道:「你要去找他,其實我也有這個想法,只是現在我無力如你那樣去做,所知道的與他有關的消息,可能也是不如你多的,所以我只好盡可能的做我能做到的,幫你這位我的信使。」

    岑遲聞言似是想起一事,眼裡本有些凝滯了的目光動了動,微微抬眉說道:「這一次我作為你的信使,你有沒有準備什麼讓我帶給他的事物?」

    岑遲說這話的意味,像是他絕對有信心在他將要去的地方找到林杉似的。不過溪心並沒有與他討論這個問題,若此行能如他願,便等於是如了自己的願,自然是最好。倘若事態並無良果,他當然也不會在他這位小師弟還沒出發之前,就先朝他當頭潑涼水,哪怕他這位師弟並不相信運氣這種東西。

    溪心只是輕微而綿長的吸了一口氣,而後緩緩說道:「我只想知道他平安,這就夠了。」

    微頓之後,他注視著岑遲年輕的臉龐,目色漸趨嚴肅,又道:「雖然我幫你找了幾位同門師祖的傳人來幫你,但此行依舊有許多困難,這些困難的主要聚集點,還是你離開相府的那道坎兒。如果不是你還要維持住與相府的關係,大可不必繞這麼大一條彎路,但是你自有你的打算,我不想干擾你,我也相信你能做到,現在我只祈願你一切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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