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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卷 地名:地方(12)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突然,我憶起了在裡夫貝爾見到的、凝望了我好一會的那個神情憂鬱的金髮少女。整個晚上,還有許多別的少女看上去很順眼,而現在,只有她一個人剛剛從我記憶的深處升起。我似乎覺得她注意到了我,預料裡夫貝爾的一個侍者會前來給我捎上她的一句話。聖盧不認識她,但是認為她還像樣。與她見面,經常與她見面,可能很困難。但是為此我會不惜一切,我心中只想著她。

    哲學經常談到自由的行為和必要的行為。一個行為,由於行動過程中抑制了升力,一旦我們的思想處於休整狀態,這個行為便這樣使某一回憶再次升起——直到此刻之前,這一回憶已被消遣的壓力將它與其他回憶拉平——並叫它奔騰起來,因為它比其他回憶更有魅力。我們當時不知不覺,二十四小時過後我們才發覺。比這種行為為我們所更完整地感受的行為,恐怕沒有了。說不定也沒有比這更自由的行為,因為它還不具有習慣性的性質。在愛情中,正是這種精神怪癖有助於使某一個人的形象單獨復活。

    正是我在海邊看見那一群美女列隊而過的第二天。我向好幾位幾乎每年都到巴爾貝克來的旅館房客詢問她們的情況。他們未能給我提供什麼情況。此後,一張照片給我解釋了何以如此。僅僅幾年以前,她們還是一群依然孩子氣十足、未定型而又甜美無比的小姑娘,人們可以看見她們在帳篷四周,圍成一圈坐在黃沙上:她們好似隱隱約約的白色星群,即使你從中分辨出一雙比他人更明亮的眼睛,在這看不清的銀河星雲中,也立即會將她忘掉,並與其他人的眼睛混成一片。現在,她們雖說還剛剛脫離女大十八變的年齡,但確實已經脫離了那個年齡。誰又能認出,她們就是幾年前那一群小姑娘呢?

    在距今不遠的那些年代裡,肯定她們並不像前一日在我面前第一次出現時那樣,給人一個群體概念。這個群體本身那時尚不夠清晰。那時節,這些小毛孩子還太小,還處於成型的基本階段,個性還不曾在每一張臉上打上自己的烙印。正像個體還渾沌存在的初級器官一樣,更確切地說個體是由珊瑚骨構成,而不是由組成珊瑚骨的一個個珊瑚蟲構成。那時她們還是你擠我我擠你地擠在一起。有時,一個小孩將身旁的小孩弄倒了,於是,一陣狂笑,似乎這是她們個體生命的唯一體現。人人前仰後合,這些線條尚不清晰、作著鬼臉的面孔混成了一團肉凍,閃閃發光,顫顫巍巍。在她們後來有一天給我看、而我亦保留下來的一張舊照片上,她們這孩子氣的群體與日後她們那行列的面孔已經是同樣數目。人們感到她們在海灘上已經留下了不同尋常的痕跡,禁不住對她們望上幾眼。但是人們還只能通過理性逐個地辨認她們,而任憑女兒十八變去變,直到這些重新組合的形狀逐漸侵佔到另一個有個性的人上去,才算是分界線,又必須去認明那另一個有個性的人了。高高的身材與鬈曲的頭髮並存,這又一個人的俏麗面龐很可能就是這照相簿上所顯示的從前那個乾癟黃瘦的小毛丫頭。這些少女,每個人的容貌特點在短暫的時間裡有了那麼大的變化,反使得這些特點成了一項模糊的標準。另外一方面,她們之間共同的和似乎群體性的東西,從那時起就是那麼突出,在這張照片上,有時連她們最好的朋友也會把這一個認作那一個。要消除疑團,只能通過服裝上的某個小玩藝,才可以肯定哪個人穿過這樣的衣服,戴過這樣的小玩藝,而其他人肯定沒有。那個時節與我剛剛在海堤上看見她們那一天相比,差異是多麼大,而這兩個時間距離又是那麼近。那個時節以來,她們仍然像我前一日感覺到的那樣放聲大笑,但是這種笑已不再是童年時期那種斷斷續續幾乎是自發的笑聲了。從前那種痙攣性的放鬆隨時能叫這些腦袋去扎個猛子,猶似維沃娜1河中的鱥魚群,散開了,消失了,過了一小會又聚攏成群了——

    1流過普氏故鄉貢佈雷的河。

    現在,她們的容貌已經成了自己的主人,個個目光緊緊盯著自己追逐的目標。只有我昨天那樣第一次依稀望見,猶猶豫豫又抖抖瑟瑟,才會將這些孢子混淆起來,正像往日的狂笑與陳舊的照片將這些孢子混成一團一樣。時至如今,這些孢子都具有了個性,而與那蒼白的石珊瑚分離了。

    肯定,有許多次,在美麗的少女從我面前經過時,我向自己許下諾言,一定要再與她們見面。一般來說,她們不再出現。何況,記憶很快將她們遺忘,很難再找到她們的面龐。可能我們的眼睛還沒有認出她們的時候,已經望見別的少女經過了。這些新出現的少女,我們將來也不會再與她們見面。

    另外有些時候,就像這狂傲的一群出現這樣,偶然又非把她們再次帶到我們眼前不可。這時,我們感到這是美妙的偶然,因為我們將從這偶然上分辨出似乎機體形成、發育之初以組成我們生命的東西。對於佔有某些形像,事後我們會認為這是天注定的,而這種偶然將我們對某些形像的忠誠變成了輕而易舉、不可避免的事,有時——繼某些使人希望中止回憶的間斷之後——則是很殘酷的事。如果沒有這種偶然,我們很可能像很多人一樣,剛剛開始,就輕易地遺忘了。

    不久,聖盧的勾留已接近尾聲。我並沒有在海灘上與這些少女重逢。聖盧下午只在巴爾貝克待一小會,時間太短,無法顧及她們,也無法為了我去與她們結識。晚上他更得空一些,仍然常常帶我去裡夫貝爾。在這些飯館中,正像在公園裡和火車上一樣,有些人在普普通通的外表之下隱形,而他們的名字會叫我們大吃一驚。偶然問到他們的名字,我們就會發現,他們根本不是我們以為的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而正是我們久聞大名的某一位大臣或公爵。

    在裡夫貝爾飯店裡,已經有兩、三次,在聖盧和我看見所有的人開始離席時,有一個人剛剛來到,在一張桌旁落坐。此人身材高大,肌肉發達,五官端正,鬍子花白,然而沉思的目光總是死死地望著天。一天晚上,我們問老闆這位陰陰沉沉的、孤獨的、姍姍來遲的用餐者是何等人氏。

    「怎麼,這是鼎鼎大名的畫家埃爾斯蒂爾,你們不認識?」

    他對我們說。

    有一次,斯萬在我面前提過這個名字。怎麼提起來的,我完全忘記了。但是,某一記憶的疏忽,與看書時對某一句子成分疏忽一樣,有時不是促進把握不定,反而促進了過早的肯定。

    「他是斯萬的一位朋友,是非常著名、身價極高的藝術家,」我對聖盧說道。

    頓時,猶似一個寒顫傳到他身上和我身上,我們兩個人都想到,埃爾斯蒂爾是一位大藝術家,名人。然後,我們又想到,他把我們與其他用餐人混成一團,肯定不會料到,想到他的天才,使我們多麼激動。他對我們的崇拜一無所知,他也不知道我們認識斯萬。如果我們沒有來洗海水浴,大概我們也不會受到這場折磨了。但是,我們還遲遲停留在無法讓熱情保持沉默的年齡上,又設身處地想到隱姓埋名似乎令人壓抑的生活,於是我們寫了一封信,署上我們的名字。在信中,我們向埃爾斯蒂爾披露,坐在他幾步開外地方的兩個用餐者,是對他的才能極為傾倒的兩個業餘愛好者,是他的好友斯萬的兩個朋友。在信中我們要求向他致以敬意。一個侍者擔當了將這封信函送交那位名人的任務。

    埃爾斯蒂爾雖然已經頗有名氣,但是那時節,可能他還沒有飯店老闆聲稱的那樣有名,稍微過了幾年之後,他才大有名氣。他是在這家飯店還僅僅是農莊一樣時,最早來到這裡居住並帶來一群藝術家的人(那些藝術家,一俟人們在簡單的擋雨披簷下露天吃飯的農莊變成闊氣的用餐中心,便全部遷徙到別處去了。埃爾斯蒂爾本人與妻子住在距此不遠的地方,只因妻子不在,他此刻才又到飯店來)。一位偉大的天才,即使在他還沒有得到承認的時候,也必然會激起某些崇拜現象。不止一個稍事停留的英國女人,極想打聽埃爾斯蒂爾生活的情形,農莊的老闆從英國女人所提的問題或畫家收到國外許多來信中便得以猜度出幾分來。這時老闆更注意到:埃爾斯蒂爾作畫時不喜歡別人打擾;月色皎潔時,他深夜起床,把一個小模特兒帶到海邊,讓她**擺出姿勢來。待他從埃爾斯蒂爾的一幅畫中認出掛在裡夫貝爾入口處的木製十字架時,不禁心中暗想,受了那麼多累沒有白費,遊人的讚美也並非沒有道理。

    「就是這個十字架,」他瞠目結舌地反覆說,「四塊木頭全在!啊,他費了多大的勁啊!」

    可是,埃爾斯蒂爾送給他的一幅小小的《海上日出》是否價值連城,他倒不知道。

    我們看到埃爾斯蒂爾讀了我們的信,將信放進自己的口袋,繼續吃飯,然後開始要他的衣帽,站起來要走了。可以十分肯定,我們的作法使他不快,我們現在真希望(也真害怕)他還沒注意到我們時,就趕快溜掉。我們從來沒想到一件事,可在我們看來那是最重要的事,那就是我們對埃爾斯蒂爾的熱情,我們不容許別人對這種熱情的真誠表示懷疑,我們確實也可以拿等待時那顆懸著的心,願意為這個偉人去赴湯蹈火來加以證明。但是這種熱情,並非如我們自己想像的那樣,是佩服,既然我們還從未看見過埃爾斯蒂爾的任何作品。我們情感的對象可能就是「大藝術家」這個空洞的概念,而不是一幅我們不曾見過的作品。充其量這是空洞的佩服,是沒有內容的佩服的精神框架,感情骨架,也就是說,這是與童年緊密相連的某種東西,正像在成年人身上再也不存在的某些器官一樣。我們還是孩子。然而埃爾斯蒂爾就要走到門口時,突然一拐彎,朝我們走來。我又驚又喜,緊張得無以復加。如果是幾年之後,我就不會有這樣的感受了。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的能力越來越差,而對社交場合司空見慣又使人再也不會產生這樣的念頭,去挑起這樣不同尋常的機會,去感受這樣的激動了。

    埃爾斯蒂爾坐在我們餐桌旁跟我們談了幾句。我數次與他提到斯萬,但是他從未回答我。我開始認為他並不認識斯萬。他倒沒有因此就不請我到他在巴爾貝克的畫室去看他。這個邀請,他並沒有對聖盧發出,這是因為我說了幾句話,使他認為我很喜歡藝術而贏得的邀請。即使埃爾斯蒂爾與斯萬是親密好友,斯萬的推薦恐怕也不會達到這樣的效果(因為在人的生活中,無利害關係的情感所佔的比例要比人們想的大)。他對我極其和藹可親,比聖盧還要過之,正像聖盧的和藹可親超過一個小市民的慇勤一樣。與一位大藝術家的和藹可親相比,貴族大老爺的和藹可親,再動人,也有演戲、做作的味道。聖盧千方百計討人喜歡,而埃爾斯蒂爾喜歡的是給予和獻身。他擁有的一切,思想,作品,以及他認為次之又次之的其餘東西,都會興高采烈地送給一個理解他的人。但是他沒有自己忍受得了的交際圈子,他在孤獨中生活,還帶有野性的成份。對此,上流社會的人稱之為虛假作態,沒有教養;當權者稱之為思想有問題;鄰舍稱之為神經病;家人稱之為自私和傲慢。

    肯定,最初時,即使在孤獨中,他也愉快地想過,對於那些不理解或觸犯過他的人,他通過作品與他們交談,使他們對自己有充分瞭解。說不定他獨自生活,並非出自對他人漠不關心,而是出自對他人之愛,正如我為了有一天能以更可愛的而目重新出現而放棄了希爾貝特一樣。說不定他的作品就是為某些人畫的,猶似返回他們之中。在這個返回中,人們雖然沒有看見他本人,但是會喜歡他、欽佩他,談論他。不論是病人也好,修道士也好,藝術家也好,英雄人物也好,當我們以當初的心態決定放棄什麼的時候,一開始並不總是完全徹底的,後來,由於反作用,才對我們發生影響。如果說他曾經希望為某些人作畫的話,那麼作畫的時候他可是為自己活著,遠離他已經漠然視之的社會。孤獨的實踐使他愛上了孤獨,正像我們一開始對任何大事都恐懼萬分一般。因為我們知道這大事與更小的事不相容,而我們將小事看得很重。大事並沒有剝奪掉我們的小事,而更多的是使我們脫離小事。在沒有經歷大事之前,我們的全部心思都在想知道我們可以在什麼程度上將其與某些小小的快活調和,一旦我們經歷了大事,那些小小的快樂便再也不成其為快樂了。

    埃爾斯蒂爾並沒有與我們交談很久。我準備那之後兩、三天內到他的畫室去。但是,這個晚上的第二天,我陪外祖母從海堤盡頭往卡那維爾懸崖方向去散步,回來走到直通海灘的一條小街拐角處時,我們與一個少女迎面而見。她低著頭,像一頭被人驅趕而很不情願迴圈的牲口,手裡拿著高爾夫球棒,身後跟著一個盛氣凌人的男士。此人很可能是他的「英國女家庭教師」,或是他一位女友的「英國女家庭教師」。那人與賀加斯1《傑弗萊一家》中的肖像十分相像,面孔紅紅的,大概他最喜歡的飲料不是茶,而是杜松子酒。他蓄著花白而濃密的唇髭,沒嚼完的嚼煙支出黑黑的一個彎鉤。把唇髭又加長了一截。走在他前面的小姑娘,與那一小幫少女中那個戴著馬球運動員式的黑色女帽、面頰豐滿、面孔呆板卻有著含笑的雙眸的那個十分相像。此刻回家的這一個也戴著一頂黑色馬球帽,但我覺得她比那一個更漂亮,她的鼻子線條更直,下部的鼻翼更寬,肉更多。其實,那一個在我面前顯得是一個面色蒼白而又傲氣十足的姑娘,而這一個則顯得是一個被制服了的孩子,面色紅潤。不過,由於她推著一輛一樣的自行車,也戴著一樣的鹿皮手套,我得出結論說,所見之差異可能是我所處的位置不同,情景不同所致,因為不大可能在巴爾貝克還有面孔如此相似、短打扮中又集中了同樣特點的第二個姑娘。她飛快地往我這邊掃了一眼。此後的日子裡,當我又在海灘上看見這一小幫人,甚至以後我認識了組成這一幫的所有少女之後,我都從未敢絕對肯定,她們當中的哪一個——甚至在所有的人當中,與她最相像的那個推自行車的姑娘,就是我那天晚上在海灘盡頭、街角上看見的那個少女。那個少女與我在這一幫子中注意到的那個,雖然差別不大,但畢竟是有些差別的——

    1賀加斯(1697—1764),英國畫家,木刻家,生於倫敦。其作品常具諷刺性,他希望創造出一種性格和風俗畫派。其肖像畫《傑弗萊一家》畫的是律師傑弗萊,其妻及其二子女。也有另一種「版本」,不是律師傑弗萊,而是傑弗萊將軍。此處不知指哪一幅。

    前些日子,我特別想那個高個子姑娘。但從那天下午開始,便是那個持高爾夫球棒,推想她是西莫內小姐的這個姑娘重又攪得我六神無主了。她與別人在一起時,常常停下腳步,迫使她的女友們——看上去她們對她很尊重——也中止行進。我現任眼前仍然浮動著她停下腳步,馬球帽下閃光的雙眸,這身影映在大海在她身後為她構成的屏幕上,她與我之間,隔著透明的碧藍的空間和自那時以來流逝了的時間。這面龐的第一個影像,在我的記憶中非常單薄,我嚮往著、追尋著,後來又將它遺忘,然後又找到了它。自耶以後,我常常將這面龐映在往昔上,以便面對一個在我房間裡的少女時,心中可以這樣暗想:「就是她!」

    可是,我最想結識的,可能還是那個面色如繡球花、有綠色眸子的姑娘。何況,不論哪一天我更希望見哪一個,即使沒有這一個,其餘的姑娘也足以使我心情激盪。我的**,即使這一次基本撲在這個身上,下一次又基本撲在那個身上,但是仍像第一天我那模糊的視覺一樣,我的**繼續將她們聚集在一起,繼續將她們當成一個單獨的小世界。一個共同的生命使這個小世界活躍起來,大概她們也企望構成這個單獨的小世界吧!如果我成了其中一個的男友,我大概就能進入——就像一個細膩的異教徒或一個小心謹慎的**徒到了蠻夷之中——一個令人更加年輕的圈子裡去。這個圈子洋溢著健康,無意識,肉慾,狠毒,非智性和快樂。

    我向外祖母講述了與埃爾斯蒂爾的匆匆一晤,她為我能從埃爾斯蒂爾的友情中得到各種精神收穫而感到高興,認為我到此刻尚未去拜訪埃爾斯蒂爾,既荒謬絕倫,又對人缺乏熱情。可是我一心只想著那一小幫子,對於這些少女何時從海堤上經過沒有把握,我不敢遠離。外祖母對我衣冠楚楚也大為驚訝,因為我突然想起了直到那時一直扔在箱底的禮服。我每天更換一件,不重樣,甚至給巴黎寫了信,讓他們給我寄新帽子和新領帶來。

    在巴爾貝克這樣的海濱休養勝地,如果一位美麗少女,一個賣海鮮、糖果或鮮花的女郎,其面龐在我們的心中用鮮艷的色彩描繪出來,對我們來說每天從清晨開始,便成為在海灘上度過的那些游手好閒而又陽光普照的日子的目標,生活便增加了極大的魅力。這樣的日子雖然無事可幹,像某些工作日一樣輕鬆,但是給引到了某個方向上,受到了磁鐵的吸引,朝某一即將到來的時刻稍微翹起了一點,這就是人們一面買油酥餅、玫瑰花、菊石,一面由於在一個女性面孔上見到了猶如純潔地撒在一朵花上的鮮艷色彩而興高采烈的時刻。但是,首先,這些小商販,人們至少可以與她們講話,這便免得用想像去建造簡單視覺向我們提供的方面以外的其他各方面,去重新創造她們的生命,去誇大她們的魅力,如在一幅肖像畫面前那樣。特別是,正因為跟她們講話,便可以得知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刻,可以再次見到她們。可是就那一小幫少女而言,對我來說,卻絕非如此。她們的習慣,我不知曉。某些日子,不見她們的蹤影,不知道她們不出現是何種原因。我便想找出一個規律,是否她們不出現有固定的時間,是否只能每兩天看見她們一次,或者是與天氣如何有關,抑或是否有些日子就永遠也見不到她們。我事先將自己想像成她們的朋友,並且對她們說:「哪天哪天,你們不在嗎?」

    「哪,對,那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我們從來是不來的,因為……」我還想尋找一個答案,即:如果知道淒涼的星期六,怎麼玩命也沒有用,你盡可以在海灘上東奔西竄,坐在點心鋪子門前,裝作吃奶油糕點,走進稀奇小玩藝兒商店,等待洗海水浴時刻到來,音樂會開始,漲潮來到,日落,夜幕降臨,反正看不見心中嚮往的那一小群人,是否事情就同樣簡單呢?

    那要命的日子,可能一個星期內不只是重來一次。可能不一定非在星期六降臨。可能某些氣候條件對此也有影響,抑或與氣候條件完全無關。對於陌生世界表面上這些不規則的運動,必須收集多少耐心卻絲毫不平靜的觀察的資料,才能肯定自己沒有為巧合所捉弄,肯定我們的估計不會錯,才能對這激動人心的天文現象歸納出確切的規律來啊!這可是通過痛苦的體驗換來的呀!有時我想起與今天相同的那個星期幾沒有看見她們,心中暗想,她們,我以為有些規律決定著這些星宿要返回了,我算出來這天應是一個黃道吉日,可是她們竟沒出來。我會不會看見她們,這還是沒有把握的事情中的第一件。還有一件更嚴重的沒有把握的事情,那便是我以後會不會與她們重逢,因為我完全不知道她們是不是要動身到美國去或返回巴黎。這便足以叫我開始愛上她們了。對一個人是可以有口味的。但是要讓作為愛情前奏的那種悲哀,感到無法彌補,焦躁不安一發而不可收,則必須有「不可能」這個危險才行。「不可能」這個危險焦躁不安地尋找一個目標去擁抱狂熱,說不定目標正在這裡,而不在一個人身上。相繼談戀愛過程中不斷反覆的這種影響,已經在這樣起著作用(相繼談戀愛是可以發生的,但是恐怕更多是在大城市生活中。對女工而言,不知道她們哪天放假,生怕她們走出車間時沒有看見她們),至少這些影響在我相繼談戀愛時是不斷反覆的。可能這與愛情密不可分。可能所有構成第一次戀愛特殊的地方又通過回憶,啟示,習慣,通過我們生活前後銜接的一個個階段,補充到後來的戀愛中去,賦予其各個方面以一種普遍性。

    在希望能與她們相遇的時刻裡,我找到各種借口到海灘去。有一次,我們正在用午餐,我遠遠望見了她們。可惜我到的時候已經太晚,在海堤上等了很久,等待她們走過。此後我在餐廳裡只待一小會,眼睛在藍色的玻璃窗上搜尋。還沒上餐後點心,我便站起身來,怕她們換了另外一個時間,而把她們錯過。外祖母叫我與她呆在一起的時間超過我認為最有利的時機時,我對她便很惱火,這成了她自己未意識到的壞心眼。我把椅子斜放,以盡量延長視野。如果我偶然瞥見了這群少女中的無論哪一個,既然她們全都屬於同一特殊品種,我就像在眼前移動的魔怪般的幻覺中看見了幻夢的影子。這幻夢跟我作對,我又狂熱地貪戀著它。這一刻之前,這幻夢還只存在於我的腦海中,此後卻又經常在那裡滯留了。

    我不專愛哪一個,我個個都愛,盡量與她們相遇對我打發日子又構成唯一甜蜜的因素,只有與她們相見才能使我心中升起打破一切障礙的希望。如果我沒有看見她們,繼這種希望之後而來的,便是狂怒。這種時刻,在我心中,這些少女遮住了外祖母。這時,如果說到什麼地方去,她們會在那裡,我立刻會高高興興奔了去。我自以為考慮別的事情,或什麼都不想時,實際上我的心思完全愉快地勾在她們身上。當我甚至自己不知不覺地,更加無意識地想到她們時,對我來說,她們就是大海起伏的碧波,就是大海前列隊而過的側影。如果我到她們所在的哪個城市去,我定希望與大海重逢。對一個人最排他性的愛,總是對其物的愛。

    我現在對高爾夫球和網球極有興趣,而放過了觀看一位藝術家——外祖母知道他是最偉大的藝術家之一——作畫和聽他大發宏論的機會。外祖母為此很瞧不起我,我認為這種瞧不起乃源於某些狹隘的看法。從前我在香榭麗捨大街觀察到,從那時起我自己更意識到,我們鍾情於一個女子時,只是將我們的心靈狀態映射在她的身上;因此,重要的並不是這個女子的價值,而是心態的深度;一個平平常常的少女賦予我們的激情,可以使我們自己心靈深處最隱蔽、最有個人色彩、最遙遠的、最根本性的部份上升到我們的意識中來。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的談話,甚至滿懷欽佩地注視他的作品所能給予我們的愉快,卻不能產生這樣的效果。

    我最後只好服從外祖母。更叫我心煩的是埃爾斯蒂爾住在巴爾貝克最新開闢的一條街上,離海灘相當遠。有電車從海灘街經過,白晝的炎熱使我不得不乘電車前往。為了想像我是處於西梅裡安的古王國之中,瑪克王的國度中或波勞斯良德森林遺址中1,我極力不去注視在我面前伸展開去的建築物那蹩腳的豪華。埃爾斯蒂爾別墅可能是這些建築物當中最難看而又豪華的了。儘管如此,他還是租了下來,因為在巴爾貝克現存的別墅中,唯有這一棟能提供一間寬敞的畫室。

    我穿過花園時,也是眼睛望著別處。花園中有一片草地,像巴黎郊區隨便哪一位布爾喬亞的家中都擁有的一樣,但是更小一些:有一個風流園丁的小雕像,從中可以端詳自己的玻璃球,秋海棠作的邊飾和一個小小的涼棚。涼棚下,一張鐵桌子前,幾張搖椅排開。接觸到這些充滿城市醜陋的東西之後,待我到了畫室裡,便不再注意覆蓋接縫板條那巧克力顏色的條紋了。我感到很高興,通過我四周的所有作品,我感到有可能將自己的情感昇華到充滿喜悅的詩意般的認識中去,形式多樣,直到那時為止。我還沒有把這些作品與現實中的整個情景分離開來——

    1在《特裡斯丹和綺瑟》這個傳說中,公主綺瑟許配給了瑪克,他是高爾努阿耶國王。但是在船上,特裡斯丹與綺瑟欽了魔酒,雙雙墮入愛河,他們逃進了波勞斯良德森林。這個森林如今叫班朋森林,位於伊爾-維蘭省,大部分騎士文學中的愛情故事發生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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