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 言情小說 > 追憶似水年華

正文 第二卷 斯萬之戀(1)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要參加維爾迪蘭家的「小核心」、「小集團」、「小宗派」,只要滿足一個條件,但這是一個必不可少的條件,那就是要默認它的信條,其中有一條就是要承認當年得到維爾迪蘭夫人寵愛的那位青年鋼琴家既「壓倒」普朗岱,也「壓倒」魯賓斯坦1(維爾迪蘭夫人說:「瓦格納的曲子,再也不可能有人彈得像他那樣好了!」),還要承認戈達爾大夫的醫道比博丹2還要高明。隨便哪個「新會員」,要是維爾迪蘭夫婦不能說服他承認別人家的人晚會全都跟連陰天那樣無聊乏味的話,那就馬上要給轟將出去。在這一方面,婦女要比男人難以馴服,她們不願拋棄從事社交活動的好奇心,不願放棄親自到別的沙龍去體會體會是否比這裡更有意思的意願,而維爾迪蘭夫婦感到這種探索精神,這種輕佻的邪魔可能傳染開來,對這個小教會的正統教義會帶來致命的打擊,於是不得不把女性「信徒」一個一個趕了出去——

    1普朗岱(1839—1934),法國鋼琴家;魯賓斯坦(1829—1894),俄國鋼琴家、作曲家。

    2博丹(1825—1901),法國名醫。

    除了大夫的年輕太太外,那年的女性「信徒」幾乎就只剩下(儘管維爾迪蘭夫人本人是個有德行的人,出自一個極其富有然而門第十分低微的正統的資產階級家庭,但她也慢慢地跟這個家庭中斷了一切聯繫)一個半上流社會中的人,叫做德·克雷西夫人,維爾迪蘭夫人按她的小名管她叫奧黛特,說她是個「愛神」;另外還有一個是鋼琴家的姑媽,彷彿原先是個看門的門房;她們對上流社會一無所知,頭腦簡單,很容易就相信薩岡親王夫人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只能花錢去雇窮人到她們家飯桌上去充數這種說法,也很容易就相信如果有人邀請她們到這兩位貴婦人家去作客的話,這位當年的門房和這位輕佻的女人是會嗤之以鼻的。

    維爾迪蘭夫婦從不請旁人吃飯,他們飯桌上的客人是固定的。晚會也沒有一定的節目單。年輕的鋼琴家只有在「來勁兒」的時候才演奏,本來嘛,誰也不能勉強誰,維爾迪蘭先生不是常說嗎:「在座的都是朋友,友情第一嘛!」如果鋼琴家想演奏《女武神》中奔馬那一段或者《特裡斯坦》1的序曲,維爾迪蘭夫人就會反對,倒不是這音樂不中她的意,恰恰相反,那是因為它在她身上產生的效果太強烈了。「您非要我得偏頭痛不可嗎?您早就知道,每次他彈這個,我就得偏頭痛。我知道會產生什麼後果!明天當我要起床的時候,得了,晚安吧,誰也不來了!」他要是不彈琴,大家就聊天。朋友當中有那麼一位,通常是他們那時寵愛的那位畫家,如同維爾迪蘭先生所說:「撒出一句扯淡的話,招得大家縱聲大笑。」尤其是維爾迪蘭夫人,她是慣於把表達那些情緒的形象化的說法落到實處的,有一天就因為笑得太過厲害,戈達爾大夫(當年還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小伙子)不得不把她那脫了臼的下頜骨給托上去——

    1《女武神》和《特裡斯坦與依索爾德》都是瓦格納的歌劇。

    晚禮服是不許穿的,因為大家都是「親密夥伴」,不必穿得跟被他們避之若瘟神,只是在盡可能少舉辦而僅僅是為了討好那位畫家或者把那位音樂家介紹給別人時才組織的盛大晚會上邀請的那些「討厭傢伙」一樣。其餘的時間,大家就滿足於猜猜字謎,穿著便服共進晚餐,決不讓任何外人混入這個「核心」。

    隨著這些「夥伴們」在維爾迪蘭夫人的生活中所佔的地位日益增長,凡是使得朋友們不能到她跟前來的事情,凡是使得他們有時不得空閒的事情,例如這一位的母親,那一位的業務工作,另一位的鄉間別墅或者什麼病痛等等,就都成了叫人討厭、該受指責的了。要是戈達爾大夫認為應該離開餐桌回到病危的病人跟前去的話,維爾迪蘭夫人就會對他說:「又有誰知道,如果您今天晚上不去打擾他,也許對他反倒好得多;您不去,他可以好好睡一夜;明天您一早去,他的病也許已經好了。」十二月一到,一想起她的忠實信徒們要在聖誕和元旦那兩天把她「撂在家裡」,她就發愁。鋼琴家的姑媽要他那天一定得到她母親家去吃晚飯。

    維爾迪蘭夫人厲聲叫道:「如果你們元旦那天不隨鄉下人的習俗,不跟您的母親在一起吃那頓晚飯,她就會死啦!」

    到了復活節前的那個聖周,她的不安情緒又起來了。

    「您是個大夫,是科學家,是自由思想家,您當然跟平常一樣,耶穌受難日那天是要來的囉?」她在組織「核心」的第一年以堅定的口吻對戈達爾大夫說,彷彿準能得到肯定的答覆。不過她在等待那句答話的時候,還是不免有些擔心,因為他要是不來的話,她就有孤獨一人的危險。

    「耶穌受難日那天我是要來的……來向您告別,因為我們要到奧維涅去過復活節。」

    「到奧維涅?去餵跳蚤,喂虱子,敢情是大有好處!」

    沉默了一陣,她又說:

    「如果您早點對我們說,我們也許會安排安排,跟你們在比較舒適的條件下一起去作這次旅行的。」

    同樣,要是有哪位「忠實信徒」有個朋友,或者哪位「常來的女客」有個追求者,可能會拽住他們不讓他們前來的話,維爾迪蘭夫婦就會說:「好吧,把您的朋友帶來吧!」他們倒是不怕女客有情人,只要她把他帶到他們家來,在他們家談情說愛,不至於因為愛他而不愛他們就行。他們會考驗這位朋友,看他是不是能對維爾迪蘭夫人推心置腹,有沒有可能被接納進這個「小宗派」。如若不然,他們就會把介紹他前來的那位信徒叫到一邊,請他們跟他們的朋友或情fu鬧翻。反之,那位「新來的人」也就會變成一個信徒。就這樣,那一年當那位半上流社會中人對維爾迪蘭先生說,她認識了一個很可愛的人,叫做斯萬先生,同時暗示他很想受到他們接待的時候,維爾迪蘭先生當場就把這個請求轉告他的妻子。維爾迪蘭先生向來是要等他的妻子拿了主意才拿主意的,他的特殊任務就是想方設法滿足她以及她的信徒們的一切願望。

    「德.克雷西夫人有事跟你商量。她想把她的一個朋友斯萬先生介紹給你。你看怎麼樣?」

    「嗨,對這樣一個完美無缺的人,我有什麼不能答應的?您別謙虛了,我沒有問您的意見,我就是要說您是一個完美無缺的人。」

    「既然您那麼說,」奧黛特以馬裡沃式的故作風雅的慇勤語調答道,說著又補充一句:「您是知道的,我可不是個fishcingfor***pliments(沽名釣譽)的人。」

    「好吧,如果您的朋友討人喜歡,那就帶他來吧。」

    誠然,這個「小核心」跟斯萬常去的社交圈子毫無關係,而純粹的上流社會人士也會覺得像他那樣已經在上流社會裡佔有一個特殊地位的人,犯不上想方設法登上維爾迪蘭夫婦的家門。不過斯萬是那麼愛女人,打他差不多認遍了貴族階層的女子,她們已經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教他的那一天起,他就把聖日耳曼區授給他的那些歸化證書(差不多也就是貴族證書)僅僅看作是本身已經沒有什麼價值的流通證券或者信用證,倒是可以使他有條件到外省什麼小地方,巴黎什麼偏僻的地區去追求他看著漂亮的某個鄉紳或者法院書記官的女兒了。當年慾念或者愛情在他身上激起的那種虛榮心,現在通過日常生活的習慣已經擺脫了,而正是這種虛榮心把他導向那個上流社會的生活,在無聊的逸樂中浪擲了他的聰明才智,把他在藝術方面的博學用之於指導貴婦人購買繪畫作品,佈置她們的府邸。也正是這種虛榮心促使他在他愛上的不相識的女子面前,顯擺單是斯萬這個姓氏所表達不了的帥勁兒。如果那個不相識的女子出身低微,他就越發要顯擺那個勁兒。

    正如一個有才氣的人不怕在另一個有才氣的人面前露拙一樣,一個帥的人不怕一個闊老爺,而怕一個鄉巴佬不領略他的帥勁兒。有世以來,人們出於虛榮而費的心機,而說的謊話,有四分之三是對地位比自己低下的人而發的。斯萬在一個公爵夫人面前樸樸實實,不修邊幅,而在一個女傭人面前就要裝腔作勢,惟恐被她瞧不起。

    有很多人出於他們的社會地位造成的慵懶或者無可奈何的安於現狀的心理,他們不去享受他們老死於其間的上流社會之外的現實生活為他們提供的樂趣,卻退而求其次,一旦對那些平庸的娛樂以及還能忍受的無聊乏味的事情習以為常,就把這些稱之為樂趣。斯萬卻不是這樣的人。他不費心思去發現跟他在一起消磨時間的女人身上的美,卻花時間去跟他一眼就覺得漂亮的女人在一起。而這些女人的美時常是相當俗氣的,因為他本能地追求的體態之美跟他所喜愛的大師們所雕塑或繪出的女子的美恰恰背道而馳。後者深沉的性格或陰鬱的表情使他的感官凝滯,而只要有健康、豐滿而紅潤的**就足以使他的感官甦醒。

    如果在旅途中遇到一個他原不該去結識的人家,而其中有一個女人在他眼裡顯出他從未見識過的魅力,那麼,要他保持矜持態度,消除她在他身上激起的慾念,用寫信召喚一個舊情fu到身邊來這種辦法來替代他可能從那一位身上得到的樂趣,這在他看來就等於是在生活面前的怯懦的退讓,是與不去遊覽這個地區,卻把自己關在臥室裡眺望巴黎的景色同樣的對新的幸福的愚蠢的拋棄。他不把自己封閉在他的社會關係的圈子裡,而是自己去創造,以便哪兒有個女人中他的意,就在哪兒另起爐灶,建立基地,就像探險家隨身攜帶的裝卸自如的帳篷一樣。至於不能搬動的東西,或者不能換取新的樂趣的東西,不管別人看來是如何可貴,他都棄之如敝屣。不止一次,他跟一個公爵夫人相處多年,慢慢地激起了對方以身相許但苦於無機會滿足的慾念,從而在她跟前贏得了信任,可是他卻冒冒失失給她拍個電文,要她給他去封電報,讓他立即跟她的一個管家聯繫,原來他在鄉下發現了管家的女兒——這真像是一個餓得要死的人拿一粒金剛鑽換一片麵包!事情過後,他也不免啞然失笑,原來在他身上,雖然也有些難能可貴的高尚優雅之處,卻也不乏粗野勁兒。再說,他屬於這樣一種有才氣的人,他們在無所事事中度日,心想無所事事正好給他們的聰明才智提供跟搞藝術或學習同樣值得注意的對象,心想「生活」本身包含比所有小說更有意思,更富有浪漫色彩的情景,就拿這種想法聊以**,甚至作為原諒自己的借口。至少他是這麼說的,而且輕而易舉地說服他社交界中最高雅的朋友們,特別是夏呂斯男爵。他常跟他講一些妙趣橫生的艷遇故事來逗他,自己也暗自得意,說是什麼有回在火車上碰到一個女的,後來把她帶到家裡,發現她是一位君主的妹妹,當時歐洲**的條條脈絡全都掌握在她哥哥手心底裡,他自己也就對歐洲**瞭若指掌,又說什麼由於情況的極端複雜,有回他能否當上一個女廚師的情夫,要由教皇選舉會議來決定等等。

    供斯萬驅使,為他拉線搭橋的不僅有一大群他過從甚密的德高望重的太后、將軍、院士,他所有的朋友也都不時收到他的來信,信上以外交手腕要求他們寫封推薦信或介紹信,而在層出不窮的桃色事件中假借花樣翻新的借口,這種手腕總是萬變不離其宗,也就跟大白話一個樣了。多年以後,由於他的性格當中有別的許多方面跟我相似而使我對它發生興趣的時候,我時常聽說,當他給我的外祖父(那時還不是我的外祖父,因為當斯萬那段戀情開始從而在很長一段時期內不再尋花問柳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呢)寫信時,我外祖父一看信封上的筆跡,就高聲叫道:「嗨!斯萬又有求於我了,可得小心著點!」也許是出於不信任之感,也許是出之於我們只把一樣東西送給不需要它的人的那種潛意識的心理,我的外祖父母對他提出的最容易滿足的要求報之以斬釘截鐵的拒絕,譬如當他提出讓他們把他介紹給每個星期天都到他們家吃晚飯的那個姑娘,而每當斯萬重提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們只好假裝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這個姑娘,其實他們整個星期都在商量該邀請誰來陪她,結果時常是找不出任何人來,但卻不跟那最樂於接受邀請的一位打個招呼。

    有時候,外祖父母的朋友當中的某一對夫婦一直抱怨怎麼老見不著斯萬,會突然滿意地宣佈,說是斯萬最近變得再可愛也不過了,老是跟他們在一起。這麼說也許多少還有點要激起我外祖父母對他們的羨慕的意思。我外祖父不願破壞他們的樂趣,只是瞧著我外祖母哼道:

    這倒是怎樣一個謎團?

    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或者:

    難以捉摸的幻象……

    或者:

    在這樣的事兒當中,

    最好是視而不見。

    幾個月之後,如果我外祖父問起斯萬的一個新朋友:「斯萬怎麼樣了?您跟他還常見面嗎?」對方就會拉長了臉:「嗨!

    您就別再提他了!」

    「我還以為你們過往很密呢……」

    斯萬在好幾個月當中一直是我外祖母的表兄弟家的常客,差不多每天都在他們家吃飯。忽然有一天,他不去了,連個招呼也沒打。大家還以為他病了呢,我外祖母的表妹正要打發人去打聽他的消息,忽然在廚房裡發現他的一封信,是廚娘不經意夾在她帳本裡的。他在信裡告訴廚娘,說他就要離開巴黎,不能再來了。原來她是他的情fu,而在跟他們家中斷來往的時候,他認為只有必要通知她一個人。

    如果他當時的情fu是社交界中的人,或者至少出身不太低微,處境不太特殊,不至於無法引入大雅之堂的話,那麼他就會為了她而回到社交界去,但只是在她活動或者他領她去的那個特定的軌道上運行。「今晚就別指望斯萬了,」人們說,「要知道,今天是他帶那個美國娘兒們上歌劇院的日子。」他為她張羅請帖,到那些人數特別有限的沙龍去,那裡有他的老朋友,有每週一次的聚餐,有牌局;每天晚上,當他把他那紅棕色的頭髮梳上一梳,再稍為卷一下子以後,就挑上一朵花插在紐扣孔上,然後動身去找他的情fu,上他那小圈子裡的某個女人家去一起吃飯;這時候,一想到他就要看到的那些他可以任意擺佈的時髦青年們會在他所愛的女人面前怎樣對他表示欽佩和友情,他就會重新體味他原已感到厭倦的社交生活的魅力;這種生活的內容,一旦由他跟一種新的愛情結合起來,便被一個忽隱忽現的火焰所照亮,所溫暖,在他眼裡變得美好而可貴。

    這樣的私通,這樣的**,每一次都是當斯萬看到一張一眼就覺得迷人的臉,或是一個一眼就覺得迷人的身子時,油然而生的夢想,或是完全或部分成為現實,可是有一天,當他在劇場裡被一位往日的朋友介紹給奧黛特.德.克雷西的時候,事情就不一樣了。這位朋友曾經對他說過,這個女的真是令人**,他也許可以跟她搞出點什麼名堂,不過事情要比看起來難得多,所以把她介紹給他也就是幫了他一個大忙。在斯萬看來,她當然不是不美,不過那是一種他不感興趣的美,激不起他的任何情慾,甚至還引起他某種生理的反感;他覺得她是這樣一種女人,每個人都可以舉出幾個樣本來,每個人舉的又都不同樣,她們都是我們的感官所要求的那種類型的反面人物。要想中他的意,她的輪廓未免太鮮明突出,皮膚未免太纖細,顴骨未免太高,臉蛋未免太瘦長。她的眼睛倒是好看,但是大得彷彿在自身的重量下往下低垂,壓著臉上的其餘部分,使她總顯得身子不舒服或者情緒不佳。在劇場那次相識以後不久,她就給他寫了一封信,請他允許她來看看她極感興趣的他的收藏,她說她「雖然無知,卻對美的東西頗為愛好」,她設想他在家中「一杯清茶,滿屋圖書,一定非常舒適」,而等到她登門拜訪以後,對他的瞭解就會更進一步,卻也不掩飾她的驚訝,說他住的那個區不免有點寒磣,而「他是那麼**art(帥),這個區與他實在太不般配了」。他後來讓她去了,在分手的時候,她說她十分高興能來拜訪,遺憾的是呆的時間那麼短促,說他給她留下的印象跟她認識的別的人都不一樣,彷彿他們兩人之間可以建立一點羅曼蒂克的聯繫;斯萬聽到這裡微微一笑。他已經接近看破一切的歲數,懂得滿足於為愛的樂趣而愛,並不太要求對方的愛;但是這種心心相印雖然已經不再像年輕的時候那樣是愛情必然追求的目標,卻依然還跟一些概念聯繫得如此緊密,還可能在愛情沒有萌發之前成為產生愛情的根源。男人在年輕的時候渴望佔有他所愛的女子的心,到了後來,只要你感覺到一個女子心上有你,就足以使你對她產生愛情。就這樣,到了一定的歲數,由於你在愛情中追求的主要是一種主觀的樂趣,你就會覺得對女性之美的愛好應該在愛情中起最大的作用,這時即使最初沒有任何慾念的因素,愛情也會油然而生,但這是純生理的愛。在人生的這個階段,一個人已經多次被愛神之箭射中,愛情就不再在他驚詫和消沉的心面前,完全按它自己的不為我們所知又是無可抗拒的規律來運行了。我們也出來插上一手,用我們的記憶,用我們的主意來歪曲它。當我們看到愛情的一個徵候的時候,我們就會想起,就會臆造出其他好些徵候。既然我們已經掌握了愛情之曲,一字一句都銘刻在心,那就用不著一個女子唱出曲中的充滿了對她的美的讚賞之情的第一句才能想起全曲。而如果她從曲子的中間開始——說什麼兩人心心相印,雙方離了對方生活就失去意義等等——我們就會在應該接碴的地方,立刻參加跟對方的合唱。

    奧黛特.德.克雷西又去拜訪斯萬,以後的訪問愈來愈頻繁;每一次訪問都使他重溫在重逢時的失望之感:她那張面孔,他在兩次相會的間隔中已經把它的特徵差不多忘了,在印象裡既不那麼富有表情,也不那麼暗淡無光(儘管她還年輕);當她跟他談話的時候,他因她的美並不是他自然而然地偏愛的那種美而感到遺憾。再說,奧黛特的臉顯得比實際上更瘦削更凸出,因為她的前額和面頰上部比較扁平,蓋著一片當年時興的前劉海,底下襯著假髮卷,蓬鬆的發綹一直蓋到耳邊;至於她那長得絕妙的身材,很難看出它的完整性(那是由於當時時裝式樣的關係,雖然她是巴黎衣服穿得最講究的婦女之一),因為她的胸衣凸成弧形,像是遮蓋著一個假想中的腹部,下緣突然收縮,底下就是鼓得跟氣球一樣的雙層裙子,使得她這個人看來彷彿是由互不相關的幾截拼湊而成的;而裙邊、荷葉邊和坎肩又都一一自成體系,根據設計者的心血來潮或料子的軟硬,或者緊貼著它們跟緞帶的結子、花邊的褶襉、垂直的蓬邊相連的線條;或者緊貼著胸衣底下的鯨須片撐架,不管怎樣,跟穿在衣服裡的人是毫不合體的。衣服上的這些小裝飾時而緊貼著她的身體,時而空空蕩蕩,這就決定她時而顯得聳肩縮脖,時而像是深陷在衣服之中。

    但是,當奧黛特走了以後,斯萬想起她曾對他說過,她覺得每次在等待他答應她再來之前這段時間是過得多麼的慢的時候,就不免微微一笑;他想起有次她請他不要讓她等待過久的時候的那副焦急不安,靦腆羞澀的神色,還有她當時注視著他的那副帶著膽怯的懇求的眼神,卻使她在插在帶有黑天鵝絨的飄帶的白圓草帽上的紙蝴蝶花束下,顯得非常動人。她也曾說過:「您就不能上我家去喝杯茶嗎?」他借口正在進行關於弗美爾1的研究,其實他已經中輟多年了。「我知道我是什麼也幹不了的,」她答道,「在您這樣的大學問家跟前,我是微不足道的。在你們這些學者面前,我是井底之蛙。不過我還是非常想學習,想知道這些東西,想有人把我領進門。博覽群書,埋頭在故紙堆裡,該多有意思!」她說話時那副自滿的神氣就跟一個衣著華麗的女人說她不怕髒,樂於幹些象「親自下廚」做菜這樣的髒活時一樣。「您也許會笑話我;阻礙您去看我的那個畫家(她指的是弗美爾),我可從來沒有聽人說起過;他還活著嗎?我能在巴黎見到他的作品嗎?我很想瞭解一下您所愛的東西,很想猜一猜您這辛勤勞動的腦門裡面裝的是什麼,您這永遠在思考著的腦子裡裝的又是什麼。要是能參預您的工作,那該是多美好的夢想啊!」他表示歉意,說他怕再結新交——出於對女人的禮貌,他當時說的是怕再遭一次不幸。「您怕墮入情網?真有意思,我可是求之不得,我都願意付出自己的生命來求得一個寄托感情的對象,」她在說這話時的語氣是那麼自然,那麼令人信服,連他也被感動了——

    1弗美爾(1632—1675):荷蘭風俗畫家,亦作肖像及風景。

    「您多半是為了哪個女的吃過苦頭,就以為所有的女人都跟她一樣。她沒有能瞭解您;您是這樣一個不同凡響的人。您的這種氣質,我一眼看了就喜歡,我馬上就充分感覺到您與眾不同。」

    「再說您哪,」他說,「我對女人還是非常瞭解的。您一定也有許多事兒要做,沒有多少閒工夫的。」

    「我?我從來也沒有什麼事兒要做!我總是有空的,您要找我,我總是有空奉陪的。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隨便什麼時候,您都可以來看我。如果您給我個信,我總是樂於來的。您同意嗎?您要是能讓我把您介紹給維爾迪蘭夫人,那我就太高興了,我是每天晚上都上她家去的。您想想,要是能在那裡見到您,想到您是為了我而去的,那該多好!」

    當然,當他獨自一人的時候,像這樣回味他們的談話,像這樣想起了她的時候,他自然會把她的形象跟他在帶有浪漫色彩的遐想中想起的別的許多女人的形象並列起來;然而,假如由於某一個偶然情況(或者甚至不需要這個偶然情況,因為當腦子裡的一個潛在的心理狀態突然冒頭的時候,這時出現的情況可能對這個心理狀態起不了任何作用),奧黛特.德.克雷西的形象居然佔據了他的一切遐想,假如他的一切遐想已經跟對她的回憶密不可分,那麼她體態上的缺陷就不再具有任何重要性,她的體態是否比別人的更合斯萬的口味也就無關緊要,因為一旦成了他所愛的人的身子,它從此就是唯一能給他帶來歡樂或痛苦的身子了。

    我的外祖父正好認識維爾迪蘭一家,他現存的朋友當中哪一個也不知道這件事。但是他當時已經跟他稱之為「小維爾迪蘭」的那一位完全斷絕了來往,認為他雖然還有百萬家財,卻已經淪為放蕩不羈的敗類了。有一天,他收到斯萬一封信,問他能否把他介紹給維爾迪蘭一家。外祖父叫了起來:「可得小心!可得小心!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斯萬準是會走上這條道的。真是好地方!首先,我不能答應他的要求,因為我已經不認識這位先生了。再說,這事兒准跟女人有關係,我可不願意牽扯進去。好嘛,斯萬要跟小維爾迪蘭那一夥泡在一起,咱們可有好戲看了。」

    外祖父給了否定的答覆,只好由奧黛特親自把斯萬領到維爾迪蘭家去了。

    斯萬第一次去的那天,維爾迪蘭夫婦飯桌上有戈達爾大夫夫婦、年輕的鋼琴家和他的姑媽,還有當時得寵的那個畫家;那天晚會上另外還去了幾個忠實信徒。

    戈達爾大夫從來也拿不準該用什麼口吻來回答別人的話,也弄不清對方究竟是開玩笑還是一本正經。他隨時準備端出一副笑容,作出一個隨機應變、曇花一現的微笑,又要帶有一定程度的狡黠,萬一對方說的是句玩笑話,也可免遭頭腦過分簡單之譏。由於他對對方的意圖可能猜得不透,所以他不敢讓他的微笑在臉上明確表現出來,總是顯出一點猶疑不決,使人一眼就看出他是想提又不敢提「您這話可是當真?」這麼一個問題。他對在大街上,甚至在日常生活中應該有怎樣的言談舉止,也不比在沙龍中更有把握;他對行人、車馬、所發生的事情總是報之以帶有狡黠意味的微笑,這個微笑談他免遭舉止失宜之譏,因為如果他的態度不合時宜,這個微笑就可以表示他早知如此,而他之所以採取這種態度,不過是開個玩笑而已。

    而在他覺得可以明白提出問題的一切事情上,大夫是不惜作出一切努力來增長知識,縮小他所不知道的事物的範圍的。

    因此,他就遵照他那有遠見卓識的母親在他離開外省時給他的教導,每碰到有不知道的成語或者專有名詞時,總要查找資料,把它弄個明白。

    說到成語,他總是不厭其煩地進行查考,因為他有時以為一個成語還有什麼更明確的意義,總想弄清他最常聽到的那些成語的精確含義,譬如什麼labeautedudiable(青春美)、dusangbleu(貴族名門)、uneviedebadtondechaise(放蕩不羈的生活)、lequarxd』heurederabelais(囊中如洗、捉襟見肘的時刻)、edleprincedeselegances(衣著華麗)、donnercarteblanche(授以全權)、edtrereeduitaquia(啞口無言)之類,還要弄清在怎樣的情況下他可以拿來使用。要是沒有成語可用,他就會用學來的一些雙關語或者諧音詞。當他聽人在他面前提到新的人名的時候,他就滿足於以帶來疑問色彩的語調重複一下,心想這麼一來就可以套出對方作出一番解釋。

    他自以為對什麼都能分析批判一番,其實這種批判精神他根本是欠缺的。有教養的人施恩於人卻說得彷彿是他欠了對方的情(當然也不希望他當真相信),這種心思在戈達爾身上就是白費,他把所聽到的話全按字面來理解。不管維爾迪蘭夫人對他是怎樣盲目地偏愛,雖然她依然覺得他很機靈,可是有次請他進包廂看薩拉·貝爾納1的演出時,就鬧過一次笑話。她很客氣地說:「大夫,您惠顧光臨,真是太好了,特別是我相信您一定常聽薩拉·貝爾納的戲;不過咱們的包廂離舞台也許太近了點兒,」而戈達爾大夫在步入包廂時嘴邊掛著一絲微笑(準備根據權威人士是否跟他講這劇的價值或保持下去或收斂起來)答道:「這個包廂敢情離舞台太近,而且現在大家對薩拉·貝爾納已經有點厭倦了。不過您既然表示了要我來的願望,對我來說,您的願望就是命令。能為您效這麼點勞,我實在太高興了。您這麼好,我怎能拂您的意呢?」這時候,維爾迪蘭夫人也終於惱了。大夫接著又說:「薩拉·貝爾納真是金嗓子,是不是?好些人寫文章說她演起戲來十分賣力,真是滿座生輝。這話說得好,是不是?」他原以為維爾迪蘭夫人要誇他幾句的,可是碰了一鼻子灰——

    1薩拉·貝爾納(1844—1923):法國名噪一時的傑出女演員。

    「我看哪,」維爾迪蘭夫人後來對她丈夫說:「咱們不該那麼謙虛,把咱們送給大夫的東西的價值說得那麼低。他是個科學家,不通人情世故。他不識貨,咱們怎麼說,他就真以為是那麼回事。」

    「我一直不敢跟你說,」維爾迪蘭先生答道,「我早就看出來了。」

    到了元旦,維爾迪蘭先生就不送戈達爾大夫一顆值三千法朗的紅寶石而說價值無幾,而是買了一顆只值三百法郎的假寶石,卻說是無價之寶。

    當維爾迪蘭夫人宣佈斯萬先生晚上要來的時候,大夫大吃一驚,高聲叫道:「斯萬?」那話音簡直有點近乎粗暴了,因為這位老兄總是自以為料事如神,對於小小不然的新聞也比誰都感到意外。看到沒人搭理,他真是急不可耐,吼了起來:「斯萬?斯萬是誰?」等到維爾迪蘭夫人說:「不就是奧黛特提起過的她的那位朋友嗎?」他這才平靜下來,直說:「噢!好,好!」至於那位畫家,他很高興看到斯萬給領進維爾迪蘭夫人的家門,因為他猜想他已經愛上了奧黛特,而他自己是樂於促成好事的。「再也沒有比做媒更有意思的了,」他跟戈達爾大夫咬咬耳朵,「我已經做成多起了,甚至是在女人跟女人之間。」

    當奧黛特跟維爾迪蘭夫婦說斯萬很「帥」的時候,他們還擔心他是一個「討厭傢伙」呢。哪知道他給他們的印象好極了;他們不曉得,這是由於他經常出入於上流社會的緣故。

    跟那些哪怕是聰明過人然而從來沒有廁身社交界的人比起來,他多少具有進出過社交界的人士的一個優點,那就是不再由於一心要想進去,或者由於毫無根據的反感而歪曲它的形象,把它看成無足輕重。進出過社交界的人士,他們的風度中擺脫一切冒充風雅的成分,擺脫了顯得過分親切的擔心,呈現出瀟灑自如,一舉手一投足都顯得優美,彷彿四肢靈活,做出的姿勢恰如他們所願,而身體的其餘部分不會做出任何不合時宜的笨拙動作。社交界人士在向別人介紹給他們的不相識的年輕人優雅地伸出手來,或者是向別人為之介紹的一位大使不卑不亢地躬身時,那簡直是一種基本的體操動作,在不知不覺之間,滲透到了斯萬的整個社交生活中,因此當他面對像維爾迪蘭夫婦和他們的朋友這些地位比他低下的人們時,本能地表示出一種慇勤,主動接近他們,而這在他們看來,一個「討厭傢伙」是絕不會如此的。他對戈達爾大夫表示了片刻的冷淡:眼看這位大夫在他們兩人還沒有交談以前就向他瞇了瞇眼,莫測高深地微微一笑(戈達爾管這種鬼臉叫「要來的都來吧」),斯萬以為大夫多半曾經在哪個煙花場中見過他,可他自己極少涉足那種地方,也從來沒有沉溺於花天灑地之中。斯萬一想這個聯想有點不雅,特別是在奧黛特面前,她可能會對他產生不良的好印象,因此趕緊斂容。不過當他得悉在他身邊的那位婦女就是戈達爾太太時,他心想她的丈夫是那樣年輕。不至於在他妻子面前暗示那樣的遊樂,對大夫那種狡黠的神情也就不再作剛才那樣的解釋了。畫家馬上就邀請斯萬跟奧黛特一起去參觀他的畫室,斯萬覺得他這個人挺可愛的。「也許您得到的盛情款待比我當年還有過之呢,」維爾迪蘭夫人以假裝生氣的口吻說,「他會把戈達爾的畫像給您看的(這是她向畫家訂的貨)。」她又提醒畫家:「比施大師(『大師』是她對畫家的戲稱),您可記著點兒,眼神要畫得美,眼角要畫得細巧逗人。您不是不知道,我要的主要是他的微笑,我請您畫的是他微笑的肖像。」她認為她最後這句話說得十分巧妙,又高聲重複一遍,讓很多客人都能聽見,甚至為此隨便找出一個借口,讓幾個客人往她身邊靠攏一些。斯萬要求結識所有的人,甚至包括維爾迪蘭家的一個老朋友,叫薩尼埃特的,他有廣博的文獻知識,擁有巨資,門第顯赫,這些條件本該使他贏得尊敬,卻由於他靦腆樸實,心地善良而喪失了。他說話的時候含含糊糊,然而這種含糊並不令人討厭,因為它並不體現語言上的缺陷而是體現他的心靈,表明他依然還保持著純真的童心。有些輔音他發不好,說明有些刺耳的話他是講不出口的。當斯萬請維爾迪蘭夫人把他介紹給薩尼埃特先生的時候,請她把他們兩個人的地位顛倒過來;維爾迪蘭夫人果然說道:「斯萬先生,請允許我把我們的朋友薩尼埃特介紹給您,」把「我們的朋友薩尼埃特」和「您」特別加重。斯萬這就在薩尼埃特心中激起了一股暖流,可是維爾迪蘭夫婦卻從未向斯萬透露過這點消息,因為他們多少有點討厭薩尼埃特,不願為他介紹朋友。而與此相反,當斯萬懇切要求他們為他介紹鋼琴家的姑媽時,他們就萬分感動。這位姑媽總是穿著黑色的衣服,因為她覺得女人穿黑衣服好看,而且更加高雅;她臉色特別紅潤,就像剛吃過飯一樣。她恭恭敬敬地向斯萬哈了哈腰,馬上又莊嚴地挺起身來。她所受的教育不多,又怕在語言上出錯,因此發音故意含糊,心想萬一說漏了嘴,也可以由於發音含糊而矇混過去,不致被人家確切地辨認出來,結果她講的話只是一片難以聽清的沙啞聲,難得冒出幾個她確有把握的字眼。斯萬心想可以在跟維爾迪蘭先生談話的時候,把她稍為諷刺一下,不料引起了對方的不快。

    「她這個人可好極了!」他答道,「不錯,她才貌並不驚人,這我同意;可是我敢向您擔保,當您同她談話的時候,她可是很討人喜歡的。」

    「這我毫不懷疑,」斯萬趕緊讓步,又說,「我剛才的意思只是說我並不覺得她『超群出眾』(他把這四個字特別強調),並不是對她不表讚賞。」

    「還有讓您吃驚的呢,」維爾迪蘭先生說,「她寫得一手好文章。您從沒有聽過她侄子的演奏?那可是妙極了,大夫,您說是不是?斯萬先生,您要我請他彈點什麼嗎?」

    「那可是不勝榮幸之至……」斯萬正要往下講,大夫跟他做了個鬼臉,把他的話頭打斷。敢情大夫記得,在普通的會話裡用強調語氣,用莊嚴的形式,已經過時,所以一聽到有人一本正經地用一個莊嚴的字眼(例如剛才的「榮幸」),就覺得說話的人有一副學究氣。而如果這個字眼碰巧又在他所稱之為陳詞濫調之列,那就不管它是如何常用,大夫就認為這個句子必然滑稽可笑,趕緊自己接上碴,用上一句他以為對方想要講的套話,其實對方連想都不曾想到。

    「法蘭西不勝榮幸之至!」他高舉雙臂,狡黠地高聲大叫。

    維爾迪蘭先生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幾位先生在笑什麼呢?看起來你們那個角落裡全都是樂天派,」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她又像孩子撒嬌似地補了一句:「我一個人呆在這裡受罰,你們難道還以為我挺高興嗎!」

    維爾迪蘭夫人坐在一把打了蠟的瑞典式松木高椅子上,這是瑞典一位提琴家送給她的,雖然看起來像張板凳,跟周圍古色古香的精美傢俱毫不相稱,可是她還是把它保留下來;她的忠實信徒們不時給她送的禮品,她擺在外面,好讓饋贈者認出時心裡高興。她也曾勸他們只送花和糖果,這些東西是不能長久保存的;可是說也沒用,結果她家裡慢慢地就堆滿了腳爐、椅墊、掛鐘、屏風、氣壓計、瓷花瓶,重複冗雜,雜亂無章。

    她坐在她那高高在上的位子上興致勃勃地參加她的信徒們的談話,為他們開的玩笑而心花怒放,不過自從那次笑得下頜骨都脫了臼以後,就再也不敢當真放聲大笑,而代之以一個手勢,表示她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這就既不費力又無危險。要是哪位常客對某個「討厭傢伙」,或者對某個原是常客後來被打成「討厭傢伙」的人說上一句俏皮話,維爾迪蘭夫人就會發出一聲尖叫,把她那雙已經開始蒙上一層白內障的小鳥似的眼睛緊閉,突然用雙手將臉捂上,嚴密得什麼也看不見,彷彿面前出現了什麼weixie的場面或者是要閃避一個致命的打擊似的;她裝出正在竭力憋著不笑出來,簡直像是如果笑將起來,就會笑得昏死過去似的。維爾迪蘭先生一直自以為跟他妻子一樣和藹可親,可當真開懷大笑,馬上就笑得喘不過氣來,跟他妻子那位經久不息的假笑這種高招相比,真是望塵莫及,自愧不如,這是他最難過的一件事。維爾迪蘭夫人則為她的信徒們的興高采烈而飄飄然,為友好情誼,惡意中傷和斬釘截鐵的斷言所陶醉,她像一隻吃了在熱灑中泡過的食料的鳥,棲息在她那張高椅子上,為這充滿著友情的氣氛而抽噎。

    維爾迪蘭先生請斯萬允許他點上煙斗(「在這裡的都是朋友,不必拘禮」),再請年輕的藝術家坐上琴凳。

    「不,不,別麻煩他,他到這裡不是來受折磨的,」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誰要折磨他,我可不答應。」

    「可這怎麼叫麻煩他呢?」維爾迪蘭先生說,「我們發現的那個升f調奏鳴曲,斯萬先生也許還沒有聽過;他可以為我們彈彈那首為鋼琴改編的曲子。」

    「啊!不,不,別彈我的那首奏鳴曲!」維爾迪蘭夫人叫道,「我可不想跟上次那樣,哭得得了鼻炎,外帶顏面神經痛;謝謝了,我可不想再來一次;你們都是一片好意,可是該臥床一星期的不是你們!」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