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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3章 迂腐學究 文 / 萌吧啦

    馮紫英縱馬奔到榮國府門前時,已經到了黃昏時分,經人通報一聲入了門,大步流星地進了賈璉外書房,見賈璉正搖頭晃腦地背誦八股文章,忙伸手將他捧著的書本按住,面有急色地道:「璉二哥還不知道嗎?」

    「什麼事?」賈璉因馮紫英這沒頭沒腦地一問不覺失笑。

    馮紫英忙道:「方纔跟幾個朋友吃酒,吃了半日,那朋友,也就剛剛,才說你家親家李家太太生日,你大哥大嫂去了李家,李祭酒不許他進門,他便帶著你大嫂子在門外跪著呢。」

    「竟有這事?珠大哥病才好!」賈璉眼皮子跳個不停,立時起身,「你可知道李家在哪?」因賈政一房沒人能出門,這事少不得要他去料理了。

    「我帶你去。」馮紫英說著,就與賈璉一同快步出了外書房,出了門,偏望見邢大舅領著一男一女二人過來請安。

    賈璉顧不得多說,望見那女子二十幾歲、容貌秀麗,穿著一件粉色花卉鑲邊軟綢交領長襖、粉色百褶裙,頭上戴著幾朵絹紗珠花,因昔日還有些家底雖如今家貧,氣度還算落落大方,那男子老實憨厚束手束腳的,好似連手腳都不知道該如何擺放。猜到這是邢夫人好不容易出嫁的妹子,匆匆地道:「大舅先領著三姨、三姨夫去見老太太、老爺,天晚了只管留下住一宿明日再走,我現有事,就不多說了。」

    刑大舅忙答應了。

    賈璉緊跟著馮紫英又向外去。

    馮紫英心裡納罕賈家還有這樣的親戚,一徑地出門翻身上馬,便縱馬在前引路。

    賈璉可不敢在大街上這麼行事,於是慢慢地在後面追趕。

    趙天梁等人見賈璉連衣裳也沒換,此時還穿著家常那件水綠廣袖衫子,趕緊騎著馬緊跟在後頭,望見馮紫英馬術奇精,心下歎服。

    一隊人緊追慢趕,終於到了門前熙熙攘攘的李家門前。

    賈璉隨著馮紫英下馬,擦著人擠過去,果然瞅見賈珠跪在地上已經有些昏厥了,賈珠之後的翠幄珠瓔轎子裡,隱隱傳出啜泣聲,儼然是李紈不得進入家門又見體弱的夫君跪在地上心生不忍。

    「大哥,快起來。」賈璉忙去拉賈珠,天色昏沉燈籠搖曳,不大能看清楚賈珠的臉色,只是摸他兩隻手炙熱,顯然是病得不輕。

    賈珠搖了搖頭,馮紫英道:「還勸他做什麼?趕緊帶他家去!」

    賈璉一言不發,拉著賈珠兩隻手臂強令他起來,馮紫英看他動作,知道他的心思,立時托著將賈珠放到賈璉背上,又拿著手在背後扶著。

    賈璉只覺賈珠連喘息都燙人得很,邁著步子就要向李家去,誰知李守中聽到了動靜,此時帶了兩個兒子立在門邊,沉聲道:「璉哥兒要進門,老夫求之不得呢。至於這賈珠,萬萬不能叫他進來敗壞了我們李家門風。」

    賈璉背著賈珠冷笑道:「這話我原不該說,一旦說了,定有人說我狂妄不知禮數。枉李祭酒還教書育人呢,律法上雖有連坐一條,可人心總是肉長的,就連聖人都要斟酌著就事論事,怕的就是累及無辜。如今你女婿並未做錯什麼,何以要叫你這樣羞辱?倘若你當真看他不起,為何要將女兒嫁給他?女婿與你沒什麼干係,女兒總是你親生的,先前依著李祭酒的父母之命嫁了出去,如今李祭酒又怪她是賈家媳婦,連她母親生日都不許她進門。這實在是可笑。」

    「訂了親,她就是你們賈家的人,與我們李家在不相干!」李守中原因賈璉的名聲十分敬重他,如今見賈璉為賈珠打抱不平,不禁氣他是非不分。

    「好一個與你們李家不相干,既然如此,那大嫂子十幾年來吃你們李家穿你們李家的,這些賬都算到我們賈家頭上吧。如今我帶著大哥進你們李家,跟你們好好算算賬目,看看我們賈家要還你們李家多少銀子。」賈璉說罷,一鼓作氣地背著賈珠向內闖去。

    李守中氣噎,馮紫英笑道:「李老爺,我們不是來鬧事,是來算賬送銀子的,您老快叫大嫂子進門吧,不然她一心急,從轎子裡出來叫滿街人覷見了容貌……」

    「父親?」李紈兩個兄長連忙等李守中示下,又看賈璉已經在馮紫英庇護下闖入門廳,才要攔著,險些將賈璉、賈珠一併推倒後,摸到賈珠兩隻手火炭一般燙人,忙收了手,又去勸他父親,「父親,妹夫只怕不好了。」

    李守中罵道:「哪個是你妹夫?今日賈孝子來了,快弄了宴席請他。」到底也怕女兒坐不住從轎子裡出來丟人,又叫人抬了李紈的轎子進來。

    「璉二哥,我替你背一會。」馮紫英忙替賈璉托了托賈珠。

    「不必,快去請太醫來。」賈璉道,又催著李紈的兄長李謹、李誠快快領著他去廂房。

    李謹原不肯帶賈璉去,怕的是賈珠在他家裡沒了要吃官司,可又聽人說李太太催著叫將李紈夫婦送去東廂房,只得領著賈璉去了。

    賈璉、馮紫英兩個輪流背著將賈珠弄到李家廂房中,見賈珠兩眼無神,儼然是意識不清了,趕緊又將消暑氣的十香返魂丹給他服下,見還不好,唯恐燒壞了腦子,又叫人拿了水來給他擦身。

    半日後,見賈珠有些翻白眼了,李守中、李謹、李誠也慌了神,再三去催太醫來,圍在床邊唉聲歎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正發愁,就見今日來祝她母親生辰的李紈淚流滿地進來,只見她原因親事不如意,面上就有兩分愁苦,如今越發地面無血色,緗色長襖襟前濕了一大片,跪在床邊便埋頭痛哭;李太太也顧不得避嫌,握著帕子進來,只在心裡歎息李紈命苦。

    好半天,賈珠微微睜開眼睛,望見梨花帶雨的李紈,伸出手輕輕握了一下她的手,又閉上眼睛了。

    「大爺!」李紈嘶聲哭了起來,後悔在賈珠跟前提起今日是李太太的生辰,心道若是她不提,他不帶著她來,也就沒這麼多事。若是賈珠有個三長兩短,不說日後的依靠,賈母、王夫人兩個就要治死她不可。

    「大爺沒事,大嫂子別聒噪了他。」賈璉嚇了一跳,趕緊拿著手去試探賈珠的鼻息,見還有氣,鬆了一口氣,琢磨著以王夫人的性子,未必不會立時來找李家的麻煩,於是對李謹道:「還請這位親家大爺叫人跟我的小廝說一聲,就說我在這陪著我們大爺呢,叫家裡的老太太、太太們別慌。」

    李謹也怕惹上麻煩,趕緊出門去尋趙天梁、趙天棟親自說話。

    不一時,太醫進來了,李守中叫李太太拉了李紈去屏風後迴避,自己冷著臉暗暗心焦地陪著看。

    「大夫快快瞧瞧我們珠大哥怎樣了。」馮紫英三步並作兩步引著大夫過來。

    那大夫聽見屋子裡隱隱有些啜泣聲,早在路上知道病倒的是哪個,因常去賈家,知道賈珠的身子怎樣,此時細細看了賈珠的臉色,慌張道:「珠大爺原本身子就不好,怎又叫他平白添了這病?只怕是華佗在世,也不能……」聽見屏風後嗚咽一聲,隨後婢女說大奶奶厥過去了,立時側身,待身後環珮、衣帶摩擦聲停下了,心知那位昏倒的大奶奶被攙扶出去了,才又道:「這病來的凶險,我也不敢冒險給他醫治。」

    馮紫英背著手在屋子裡抓來轉去,許久指著李守中道:「李老爺見著自家女兒守寡就滿意了。」

    賈璉皺了半日眉頭,連聲問:「果然沒法子了?」

    大夫連忙擺手,「若是珠大爺身子沒這樣燙,尚且有法子治一治。可如今燙的嚇人……」若有個三長兩短的,不知道還當他醫術不精湛,治死了人。

    「……叫人弄了鹽冰水來。」賈璉再次拿著手去試探賈珠額頭,見這麼給賈珠擦拭,他身上還是燙的嚇人,心知得從裡頭叫他的高燒退下去。

    「璉二哥,你可不能胡亂出主意,這會子了,還要鹽冰水做什麼?」馮紫英不解道。

    「給他灌下去,如今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若是珠大哥有什麼不測,我自去衙門裡自首,不連累其他人。」這話一出口,賈璉只覺得這話不像是他說,以他的性子,他什麼時候這麼大公無私了?莫非是日子太過安逸,就沒了憂患意識?可是望見賈珠氣息奄奄地躺著,又與昔日看見賈赦躺在地上時心境不同,雖立場不同,卻不忍心袖手旁觀看他就這麼沒了。

    李守中自然不肯,馮紫英沒頭沒腦地轉了一轉,立時扯住領太醫來的管事,「快去弄了鹽冰水來,不然耽誤了救人,我就去作證是你們李家有意拖延耽誤了救人。」

    「……去吧,咱們都走,由著璉哥兒去。」李守中背著手,領著兒子出門,又叫人弄了冰鹽水來,在門外廊下,只覺心煩不已,悄聲問李誠,「賈家兩房當真勢如水火?」他以為賈璉是被賈母、賈政要挾才將官位給賈珠的,如今瞧著又不像。

    李誠扭頭向房裡看,也不敢答話,催著人調了冰水,望見水壺拿進去後,下人們都不敢動,只賈璉、馮紫英兩個輪流地拿著冰水往賈珠肚子裡灌,眼皮子跳個不停,只覺他這妹夫怕是不行了。

    三更的梆子聲響起,李守中不敢去睡覺,李謹、李誠也在這邊守著,忽地聽人來說:「姑奶奶要吊死在房樑上!」

    父子三人嚇了一跳,立時哭喪著臉又去李太太房中,果然到了門前望見樑上掛著一條雪青腰帶,進了房裡,就見李紈坐在地上趴在李太太懷中痛哭。

    「……待女婿當真不好了,你自尋短見,我也不攔著你。」

    「老爺!」李太太不料李守中說這話,登時又滾下淚來。

    李紈從李太太懷中抬起頭來,冷笑道:「父親也不必攔,就叫我自去了。攏共這世上就那麼一個疼我的,偏還叫父親作踐死了!」

    「哪個作踐他了?誰求你們來李家門前的?」李守中固執道,但看李紈嫁入賈家半年多,便形容消瘦,不復昔日在家時珠圓玉潤模樣,心中愁苦,只得扭過臉不去看她。

    「女婿到底怎樣了?」李太太顫聲問。

    李守中不答,李謹道:「賈璉還有馮紫英二人也不知從哪裡學來的土法子,給他肚子裡灌冰鹽水呢。」

    李太太一哆嗦,李紈登時睜大眼睛,不寒而慄道:「他病得那樣嚴重,還給他灌冰水……」霍地站起來,一時腿腳麻木,連忙叫丫鬟攙扶著她去看。

    李太太也連聲罵李守中父子糊塗,李謹悶聲道:「總是他們賈家的事,交給他們賈家人處置,出了什麼事,也怪不到咱們頭上。」

    李紈聽了,登時想這一個個沒一個真正為她著想的,她到底是為什麼非要回李家呢?一時魔怔了,推開李太太,只默默地道:「原來是我糊塗了,他若有個三長兩短,也不關你們的事,也不關二叔叔的事,總歸是我一個人的錯。」說罷,不哭也不笑地就向外走,走了兩步,又回頭道:「父親也別覺得賈家會連累你們,只聽大哥那話,咱們家的前程也有限。」

    「快別說了。」李太太夾在其中左右為難,忙隨著李紈去攔著賈璉、馮紫英兩個糊塗少年。

    到了那邊門前,見李太太、李紈要進去,門上小廝攔著不肯讓開路,為難地說:「裡頭不好看,太太、姑奶奶等會子再進去。」

    「到底怎麼不好看了?」李太太忙問。

    李紈不知怎地生出一股力氣來,拚命將那小廝推開,擁開門就向內跑,進去了,哎呦一聲摀住眼睛背過身去,隨後趕緊道:「快住手,你們這是想要他的命!」

    「……咳咳。」

    聽到賈珠聲音,李紈忙轉過身來,見這會子文弱的賈珠蓋了被子,在被子外露出瘦弱的肩胛,忙走上前去,落淚道:「你可還好?」

    賈珠勉強笑了一笑,「我說了,要帶你來給你母親慶生。」

    「別提了,這地方以後再不來了。」李紈先喜極而泣,隨後又唯恐他是迴光返照,在他額頭上摸了一摸,見不似方纔那樣燙手了,忙攔著賈璉、馮紫英兩個,連聲地叫太醫來看。

    賈璉吁了一口氣,也不敢再灌,抹了一把頭上冷汗,心歎虧得警幻姐姐保佑他命大沒弄死賈珠,看賈珠臉色有些尷尬,立時道:「大嫂子也出去吧,大哥要……」

    李紈先不解,隨後望見地上的冰水桶子,立時知道賈珠要小解,趕緊起身向外去。

    賈璉、馮紫英替賈珠收拾好了,再叫大夫來看。

    那大夫見賈珠不像方纔那麼燙得嚇人,雖還有些四肢無力、氣息奄奄,但好歹轉好了許多,忙開了方子叫人抓藥煎藥,又去細問賈璉那灌冰水的法子。

    眼瞅著李紈跟賈珠夫婦二人有一句沒一句濃情蜜意地說話,賈璉、馮紫英二人輕輕地吁了一口氣,雙雙走出門外,見那李家裡忙著煎藥,二人門神一般各自靠在一邊門框上。

    「……聽人說璉二哥是個沽名釣譽之人,我還信了別人兩成,實在慚愧。」馮紫英抱拳道。

    賈璉仰頭望著天上皎月,心歎好險,賈珠當真死了,他可就遭殃了,笑道:「我正是沽名釣譽隊伍裡的翹楚,為了沽名釣譽,不惜將命搭進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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