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二三二 王尊德(上) 文 / 陸雙鶴
二三二王尊德(上)
八月末的廣州,秋高氣爽,本應該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
然而此時的廣州府內卻是烏煙瘴氣——自入夏以後,兩廣總督大人下令把南方各地抽調的「平叛」大軍都朝州府集結,於是成千上萬從廣西,雲南,貴州等地征發來的部隊先後出現在這座粵地名城之下。他們中很多人都是來自西南夷,化外土蠻之類的部族士兵,朝廷不發軍餉,只以繳獲和人頭論軍功。而這些人在先前平定「奢安之亂」中又立下過汗馬功勞,於是驕兵悍將,在所難免。
「……給錢?爺爺們在城裡吃飯館都不花錢,吃你個西瓜還要給錢?滾!」
一腳將那賣瓜漢子踹翻在地,幾個來自安南的夷族士兵還覺得不夠解氣,索性將那攤子上剩餘西瓜統統踩個粉碎,方才大笑著揚長而去。餘下小販跪在地上哀哀痛哭,邊上眾人雖然看不過眼,但也不敢多說什麼——這些夷兵蠻橫不講理,動輒要拔刀子砍人的,就是府衙差役也不敢管,更遑論平民百姓。
此情此景,落在旁邊兩個過路人眼中,卻又是另一番感慨。
「這些夷兵是誰人屬下?怎得如此橫蠻!本官一不在安撫司,那些堂官就都吃乾飯了!」
發出這番議論的,正是先前曾去過海南島上招撫短毛的安撫司官員方文正。雖然得意過一段時間,可短毛送的禮物最終還是觸了上官霉頭,於是他這個跑腿的也跟著倒霉,雖然沒被明令革職,最近一段時間卻都賦閒在家,安撫司的差事都不讓他插手了,真正成了「雅齋閒人」。
無事可做,家裡黃臉婆又罵得凶,只好每天上街閒逛,打發時間。
旁邊陪著他的人自然是周晟——兩位大明天使,一對難兄難弟。周晟眼下的官場境遇也和方文正差不多,不過他並不像方某人那麼無聊,每天早出晚歸,仍然和很多人往來交際,消息也依舊靈通,不愧是錦衣衛的幹將。
「看裝束,應該是安南長官州沙氏麾下的土兵。他們的首領沙源還算馴服,但其子沙定洲卻是個桀驁之徒,先前因為朝廷欠糧欠餉,已經跑到總督大人面前鬧騰了好幾次,口口聲聲說是要散堂回鄉去。現在連王督都不敢見他,你們安撫司的官兒更不用提……還指望約束軍紀?呵呵,人家不造反就謝天謝地啦。」
方文正沉默片刻,忽然冒出來一句:
「早點出兵也好,把這幫人丟到瓊州島上去,讓短毛收拾他們……短毛肯定有辦法的。」
看看四周無人,方文正忽然小心湊近周晟耳邊,又低聲抱怨道:
「唉,老周,想想短毛的那個大市場,再看看咱們這邊……真是搞不清楚了,到底哪邊更像叛亂之地啊?王總督執意要討伐他們,可真是老糊塗了!」
周晟看看他,只是笑而不語。
此時此刻,被方文正評價為「老糊塗」的那位兩廣總督、兼任廣東巡撫兼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王尊德王存思老大人,正站在廣州府衙的書房內,凝視著桌上一幅南海地圖,久久不語。
王尊德是貴州人,明神宗萬曆二十二年(公元1594年)中的舉人,三十二年(公元1604年)中的進士,這在大明朝科舉歷史上算是不錯的成績了。他的仕途也算順利,在熬了二十年資歷後,於崇禎元年(公元1628年)從廣西巡撫任上入刑部侍郎,後改兵部侍郎,躍升兩廣總督。手握兩省軍政大權,直接掌控數十萬兵民的命運,爬到了一個疆臣所能達到的頂峰。
他的個人品質無可挑剔:為官剛正,舉劾無忌。出使廣東這數年來,兩廣吏治為之肅清。平日生活儉樸,穿布衣,習素食,雖以總督之尊,出入卻無異於寒儒。家無餘財,從不收受賄賂——就連上次短毛送他兩瓶葡萄酒,也在宴會上分賜了屬下,本人一點不留。
他還寫過一部名為《疏草》的作品,算是有文字流傳於世——總而言之,王尊德這個人,可以說是中國古代文人的典型,而且是個成功的典型。
於是,很自然的,在他身上也體現出一個中國古代文人的典型品質——固執。一旦自己認定了什麼,就堅決不肯改變,用褒義詞形容那叫風骨,而用貶義詞的話,那就是愛鑽牛角尖了。手下已經有人偷偷把他和北宋時的那位本家前輩王安石相提並論,稱他為「拗總督」,但王尊德非但不以為忤,反而很是為此得意。
「能夠與名傳千古的王荊公相提並論,那是我的光榮。」
——因此,很自然的:雖有很多人勸他慎重考慮征討瓊州短毛的決定,王尊德卻一概不理,仍然我行我素,堅持剿議。
門口響起輕輕敲擊聲,一名幕僚手捧簿冊站在那兒,在得到他的許可後方才小心踏入,將簿冊放到桌子上。
「思公,這是預定出戰各營所需的糧秣餉銀數目,都已經統計完全。各處倉儲銀庫,學生都已經親自去查驗無誤,隨時聽候調用。」
王尊德拿起賬本,隨手翻了幾頁之後便放下。這個幕僚的能力很值得信任,交給他辦的事情,從來都是可以放心的。
「馬上福建水師還會有一支船隊到來,一應供給也是由我們這邊負責,可有準備了?」
那幕僚微微躬身,點頭道:
「思公放心,也已經一併考慮在裡頭了。」
王尊德滿意點頭,那幕僚見已無事,正要轉身退出,卻被王尊德叫住:
「稍等……元郎啊,這次征伐瓊州髡匪,我知道你是不太贊同的。然而大軍出戰,所有補給繁雜之事都還是要壓在你的肩上,實在是辛苦了。」
——陳耀,字元朗,萬曆四十六年的舉人。但此後一直沒能考取進士,通過關係來到王尊德身邊充任幕僚,已經有很多年了。
他的才幹其實非常好,在這總督府中專門分管錢糧事務,一應瑣事處理得井井有條,深得總督信任。而他最令其東主滿意的地方是知道分寸,從不依仗長官的信任謀取私利,偶爾有所建言,也都是其份內之事,屬於那種典型的老黃牛式人物。
只有在這次關於對待瓊州髡匪的事情上,陳耀曾多過一回嘴,提出了「以髡制夷」的構想,不過見上官對此不感興趣,也就從此作罷,再不曾提起。
此時雖然見王尊德主動提及此事,陳耀也依舊神色淡然,微微躬身道:
「此乃學生份內之事,至於征伐大策,自是當由大人決斷。學生等不過建言而已,無非集思廣益,豈有自專之理。」
王尊德微微頷首,抬起頭望著窗外,若有所思道:
「其實你說的『以髡制夷』之策,倒也不是沒有道理。據聞那些髡人行事平和,所佔之地,為害尚不劇烈,若是國家承平之時,倒也可以緩緩圖之。只是當今政局……唉,時不我待啊。」
他轉過身,指了指桌上一份邸報:
「這你可看過麼?——楊修齡被革職查辦了。」
陳耀吃了一驚,楊修齡就是楊鶴,官居兵部右侍郎,總督陝西三邊軍務。他也是萬曆三十二年的進士,與王尊德是同年,故此關係一向密切。
王尊德這個兩廣總督在大明官場中已經算是地位很高了,但楊鶴先前可又要比他牛氣許多——人家是三邊總督,實際執掌陝西、甘肅、延綏、寧夏四鎮軍務,整個大明王朝的西北邊防完全控制在其人手中,可算位高權重。
說起來大明萬曆三十二年甲辰這一科的殿試金榜裡面可是出了不少牛人——這一科的榜眼是後來大名鼎鼎的孫承宗,被稱為三朝帝師的大學者,現如今擔任薊遼督師,守衛著大明東北邊疆。楊鶴鎮西北,加上他王尊德總督西南兩廣軍務……可以說,明帝國的邊疆安危,一度都寄托在萬曆三十二年甲辰這一科的進士們身上。
此外,在這一科裡還有個名字,雖然在此時的明朝官場中還不算特別出眾,但在後世卻將大大有名,他的名字叫作徐光啟……
當然這時候王尊德可想不到這麼多,他只是拿起那份邸報,嘿嘿冷笑不止:
「位高權重……哼哼,地位越高,摔得越重。楊修齡那麼謹慎小心的一個人,其子嗣昌亦是深得陛下信任,卻依舊說撤便撤了……還不就是因為他執意對陝西流賊行招撫之策!」
陳耀低頭不語,他知道總督這時候說這些話,並不是為了向他解釋什麼,而更多是為了堅定自己的內心。
果然,接下去只聽王尊德又說道:
「……『總因饑荒之極,民不聊生』?……哼哼,天子可不管那些人是因為什麼原因反叛,只要膽敢叛亂,必然剿殺無疑。當今天子雖然年輕,剪除魏閹一黨卻是雷厲風行,英明神武,可見一斑。我若是心慈手軟,怕是也難逃修齡之覆轍,到那時候……我可沒一個好兒子能去泣血上疏,願意以身相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