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第二回 坎坎坷坷跑斷腸 (三) 文 / 雲無常
臨行時賈六又對落跑說了幾句樂天的好話,這才轉身離去。小樂天見自己在店中唯一熟悉親近些的賈六要走,心裡自是不捨,可無奈自己身在他人屋簷下,由不得自己,眼看著對方離去,好一陣無所事從。
那落跑倒是自來熟,為樂天與自己差不彷彿年紀,今後多一同伴共事,心上歡喜,也不顧自己身上全是灰塵,當時便挎了樂天肩膀道:「走!咱們先去換身衣裳,你穿了這一身幹活,掌櫃定不歡喜的,我今晚沒飯吃了,全靠你到時周濟我一點兒呢!要是連你也被罰沒飯吃,那我真的只有餓了肚子了。」樂天見他身上不僅儘是塵埃還沾得好些油污,當時將自己衣服弄污了,眉間不由一皺,可見對方與主動自己親近,自然不好拒絕,只得忍著與落跑同行。
就在二人舉動腳步之際,卻見一小丫環自前廳一路用衣袖掩著鼻子快步走到二人面前,樂天見那丫環年紀雖小,模樣卻甚是齊整,不意往自己跟前行來,正在驚訝,卻見對方素手向著自己面前一伸,冷聲說道:「拿來!」樂天聽了疑惑,就見身邊落跑早將掌中珠花遞了過去,這才明白眼前丫環定是那什麼縣令夫人的婢女。
再見得女孩冷了面孔丟於落跑一錠銀元寶道:「夫人說了,剛才讓你受驚了,這錠元寶給你拿去買些吃的東西,好壓壓驚。」說完也不待對方答話,扭頭就走,只是轉身時,這才查覺落跑身邊多了一個自己從不曾見過的少年。為樂天生的俊俏,不由多瞧了一眼,可她到底是正堂縣令夫人的貼身使喚丫環,眼界極高,當時覺得自己不該多看這醃?後院廚房內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廝,竟又是冷哼一聲才得離去。李樂天終究才從父親與老僕李安的護庇下長大,見被一個小丫環冷眼相待,心中不快,不免也是皺起了眉頭。
偏是落跑眼尖,當時看見了,則是笑了與他道:「一看你這人就知道平日裡受用慣了的,連這幾個冷眼色都受不了,那以後還怎麼在店裡幹活!」
樂天見落跑人甚容易親近,二人不過才相識片刻便來安慰自己,心上告慰,當時對落跑憑添了幾分好感,也點頭道:「不錯!其實她不過是和我們一樣的供人使喚的丫頭,彼此沒什麼不同,也犯不著與她鬥氣的!」
落跑笑著搖頭道:「你這人恁地小心眼,人家也沒說什麼,便往心裡去,不過你說的也對,大家都是被人使喚的,這小丫頭和咱倆一樣,也沒什麼不同!」他口裡說著,眼睛卻只盯著掌中的元寶,想著稍時便要上交給掌櫃的,心裡難免一陣肉痛。
樂天聽他話裡說的輕鬆,可內裡意思卻深,正在思忖,卻早被落跑拽了手臂往後院夥計臥房走去,說是莫讓掌櫃看見兩人在些耽擱,趕緊先換下樂天這一身衣裳。
因為他二人年小,不比別的夥計出的力多,安排下的臥處自是最簡陋的,樂天見了兩人臥下不只窄小,更有一股子潮氣濕氣,鼻下滿是霉味,正苦了眉,就見落跑也不知從哪裡找來兩個破方凳,搭了兩塊小板與自己原有的鋪蓋攏在一處,便道是樂天晚間睡下的床了。樂天家中雖窮卻從來安怡,眼見得在得月樓晚間連個安靜、乾淨地方睡覺都不成,臉上直是苦出了一層水。
落跑看在眼裡,卻笑呵呵的道:「我知道你才來,定不習慣,不過你放心好了,咱們得月樓的夥計,到了晚上個個都有一晌好覺睡的!」樂天聽了奇怪,詢問他,落跑卻古怪著臉笑答道:「我二人做的是店中雜役,即是雜役那就得什麼都要做!等到了晚上累到你一點力氣也沒有像條死狗的時候,你就知道了。」說完,便從床下取出一套衣裳,遞給樂天,要他換上。
片刻功夫過後,李樂天那半身長褂已是換作了粗藍布小短褂,腳下穿了薄底單布鞋,長裹腿,再加上肩上一條白抹布和頭頂蔥頭扁帽,活脫脫一個正經得月樓店小二打扮。
落跑當時見了樂天一身變化,直捧了肚子在一旁樂得險些昏倒,樂天被對方笑的臉皮臊的通紅,他先時也曾想過到這店中定要吃苦,可少年人心思不深,哪能度算的透徹,直至此刻換了一身衣裳將個過去以往的日子彷彿也隨之脫去一般,到的此際,樂天幼小性靈才真正第一次體會到時事比人強,人強命不強的道理,心中淒涼,淚珠只在眼眶裡打轉,可他自小有些歹性,當時生生將淚水忍住,沒落將下來。
那落跑雖不曾讀過書,可天性聰穎,又是自小受人欺負慣了的,只一眼便看出樂天心事,當時上前勸慰道:「樂天!別難過了,只不過六年時間,很容易過的,既然都到了得月樓,與其整天哭泣泣的,還不如和我一樣開心著過。雖然在這兒幹活挺苦的,可也不儘是不開心的事,只要有心總能得空偷樂,待過兩天等你在這裡精熟了,咱倆偷空便到去外面玩。」
樂天聞他安慰心中感激,可想起馬掌櫃嘴臉,忙搖了頭道:「掌櫃的說過,不讓出去的!」
落跑聞言笑道:「這我自有辦法,不過你可得先把活幹好嘍,不讓整天做到深夜裡,哪有時間力氣外出去耍!」樂天見他說的篤定,欲待再問清楚,不想再怎麼探問落跑也不道出究竟。為兩人換衣裳耽擱了一些時辰,落跑怕掌櫃知道責罵,趕忙領了樂天去做活。
果不出樂天所料,落跑帶了他去的第一處便是得月樓中的茅廁,看著滿眼稀黃,少年人只覺得腦裡如灌了鉛,兩耳嗡嗡作響,剛剛憋回去的淚水止不住的又溢了些出來。而一旁落跑則早拿了器具,當下分了一隻糞扒與樂天道:「快幹活啊!咱掌櫃的最究竟個茅廁乾淨,說是只有這兒一塵不染,客人們下次定還會再來的!來,你將坑裡挑乾淨嘍,我跟著在後打掃。」說著提了水桶和掃帚已在一旁忙活開來。
樂天此刻當真是欲哭無淚,可他生性不落人後,見落跑在旁工作,自己總不能袖手旁觀,當時眼前一黑,便將手中竹扒往了茅坑中伸去,待覺手中竹節傳來一陣鬆軟,那感覺直將自己渾身十萬八千根汗毛全都抖落在地。可一旁落跑卻彷彿一點也查覺不出,口中還道:「使勁兒,樂天!再耽誤功夫,後院的碗碟要堆成山一樣了!」說著眼光順著樂天糞扒往去,不由罵道:「幹他娘的,這是誰拉的屎,怕是五六天的存貨了,竟有這麼大一坨,硬的和個城磚一樣!噯,樂天,你往哪兒戳啊!也別太使勁嘍,小心閃了手不要勁,把糞挑飛,糞點子飛進嘴裡!哎呀,樂天你怎麼吐了!我的哥哥噯,要吐您也吐在坑裡,濺在外面還要我替你掃!樂天!樂天!!你別吐昏過去啊……。」
當晚兩人忙活一夜,單是洗碗碟直洗到夜裡三更天,將個樂天是雙手十指泡的如同那醃漬過的鳳爪,就如此若不是有落跑一直幫著自己,只怕是洗到天亮,樂天自己那份活也是幹不完,至於吃的晚飯也只是爛糟糟的糙米飯,下飯的菜就得兩三條堅硬似鐵的鹹菜,並著浮了幾片菜葉的鹹水湯。樂天累的四肢乏力,頭暈目眩卻是吃不下一些東西。
可就如此飯食,落跑還得為白日事還不能上桌,想起自己包袱裡還有兩塊肉饃,便都遞於了他。見有肉吃,落跑堆得滿臉笑容,可看看樂天一副神氣,又上前勸解道:「樂天,你慢慢習慣了就好,我看你主要是平日裡享受慣了,沒做過一日活,等過兩天筋骨打熬好了,自然能適應的。人有享不完的福,卻沒有吃不了的苦,何況就我們這裡一點活計和那些幽蘭河邊的挑夫比起來又不算什麼了。」說著強塞還給樂天一個肉饃,囑咐他吃了明日才能有力氣……。
長夜漫漫,少年人卻是無心睡眠,想著自己從此要受盡乏累,昔日安怡時光再不能回頭,小樂天幾是合著淚才昏昏睡著的。
待到早晨五更天剛過,樂天便被落跑搖醒,匆匆換洗過後,便塞給他一把大掃帚,一人找一把往得月樓門前大街上行去。原來這是得月樓每日例行公事,馬掌櫃為在當地搏個好名聲,日日叫手下夥計將店前正道十丈方圓內打掃得乾乾淨淨,無一日疏懶,往來客人都只道馬掌櫃人仁心施善,卻不知他苛刻店中夥計,反正又不要自己出力,自然樂得多做些表面功夫。
樂天昨夜尚睡不滿三個時辰,又是辛苦一日,起床後只覺四肢百骸如散了架一樣,腦袋裡如灌了鉛,到的戶外被那清晨冷風一吹,再被陽光一打,當真魂不附體,如被嚴霜澆過一般。
落跑見了忙帶了他一同清掃,只為馬掌櫃早晨也起的極早,專為監督眾夥計有無偷懶,若被他看見樂天這副樣子,少不得一頓責罵,或是早飯也不讓吃了的。而眾人這裡晨起忙碌,掌櫃的卻可隔晌還能在回家睡上個把時辰的回籠覺,這卻不是夥計們能比得了的了。
小樂天一步一挨喪魂落魄的行走在大街上,縱是身上難過的厲害,可腹中空空,腦間昏昏,依舊忘了不了一個「吃」字,一個「睡」字。到這時他才體會的落跑與賈六昨日一番提點當真不差,往日裡自己活的安怡,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如今靠自己過活度日,便是錯漏了食睡一點兒,身體也是打熬不住。想著還有六年苦役要挨,少年雖然還是滿腹苦水,可心頭總得了一點清明,知道若不再接受現實,支撐應對,自己絕對挨不過這六年時光。
心思陡轉,少年人身邊一切彷彿與平日裡都不一樣了,耳聞的街道上吱噶作響,人聲攢動,樂天抬眼四顧,原來街面上並不獨只有自己與落跑兩人在做活計,一條街上差不多一半商舖都已開張,每家每戶都在忙著自己生息。那路邊吱噶做響卻是清晨裡鄉間提擔挑水,為各家送柴水的老叟,那人聲卻是街上為圖幾個便宜,而早起買菜的鎮民。樂天從未這麼早起床過,自然見不到這類苦人生計。眼見得買賣雙方只為一兩個銅錢斤斤計較,爭吵不斷,這才體會明白平日裡讀過的「愛雪的是高樓公子,恨雪的陋室貧民。」一類詞句真意。就在樂天一面感慨,一面臂間用力清掃著路面時分,卻覺得好些不自在起來,仔細觀察,原來有兩人正隔了街仔細打量著自己。
其中一人是得月樓敘對面的一家肉鋪夥計,看年紀不過十五六歲,卻生的膀粗腰圓,縱是三月天的清晨,卻也只赤膊圍了個皮圍裙,手裡正拿了一柄剔骨刀將一排架子的死豬剜骨割肉,刀鋒過處,那豬肉便如麵條也似的落了下來,兩道濃眉並著一雙牛眼,虎視眈眈正釘著自己,好似和自己有仇一般,直將樂天看的好一陣膽戰心驚。
而另一人則甚是清瘦,與樂天差不多個年紀,眉目也長的俊,怕比樂天還英俊些,卻是迎在得月樓正門街邊,推了一小板車在叫賣時新果子,手中一柄小刀,如同銀打的一般,只見他拿了一隻鴨梨,把個銀刀插入梨身裡,也不見他怎麼運刀,那鴨梨便如風車也似的轉動,臨了卻是一條細細梨皮直拖在地上。一旁買他水果的幾位年輕婦人見他露了這一手齊聲誇讚,他卻不動聲色只將梨子遞給對方。樂天見他目光清冷,與那殺豬的少年怒目圓睜完全不同,兩人當時眼色一個接觸,卻叫樂天打了個寒戰,心虛好一陣功夫,再不敢與他二人對視。
獨落跑見了二人,反是臉上堆笑與兩位少年打著招呼,可二人各自怠慢,那瘦身少年還與落跑點了點頭,殺豬少年卻只鼻下哼了一記。在兩少年目光下,樂天好不難受,好容易將自己一處街道清掃乾淨時,落跑早就回返店中去了,而自己兩臂則已是酸弱無力,腰間更是酸痛的厲害。
正在少年搓揉著脊背,稍事休息之際,一旁監督的馬掌櫃卻已開口喝罵道:「臭小子,躲什麼懶!掃個地都花了這麼長時辰,不想吃早飯了不是?」
樂天聞言想起那和豬食差不些的飯食,嘴裡不由小聲咒罵,可到底人在矮簷下,不得不受人管,當下連忙提起掃帚往後院奔去。正當他要繞進後院小巷,卻見得巷中一片喧嚷。窮苦人家平日裡沒什麼娛樂,都愛個看熱鬧,縱是有人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也能引來眾人圍觀評理。此刻路上行人聞得那喧嚷聲高,其間又有女子聲音,頓時來了精神紛紛收拾起買菜的籮筐一個個奔了性命似的往著巷口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