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萬曆五年 第五十六章:一份奏章 文 / 小二上酒嘍
第五十六章:一份奏章
不出萬曆所料,寧靜終於被打破了。這一天,萬曆剛回到乾清宮,翻開的第一張藍封奏章,就是關於彈劾的。
這是吏部給事中楊久蒲上的彈劾奏章,但目標卻不是張居正,而是當朝文淵閣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呂調陽,折子裡說,呂調陽在任萬曆元年恩科文科主考官時,徇私舞弊,縱容當朝多名大員子嗣高中二甲,有失公允,請皇上明察治罪。
萬曆看罷,心中暗笑了一聲,五年多以前的事情,為何到今天才來說,就算真有其事,事隔五年,難道要那些高中的進士全部卸官回鄉?再說了,呂調陽再怎麼徇私舞弊,最後的一甲、二甲進士排位都是萬曆欽點的,皇帝決定過的事,是不可能因為一個言官的彈劾而隨意修改的,這樣看來,這張奏章的意圖絕對不是彈劾呂調陽徇私舞弊這麼簡單。
萬曆稍微想了一下,便明白了:張居正的第二個兒子張嗣修正是在那次恩科中,高中探花,原來,他們的目標還是張居正……
言官的奏章是要上邸報的,邸報是一種在京朝廷官員中流行的手抄報,如果是大臣呈上來的奏章,就由六科抄送下發,皇帝朱批過的奏章,則由通政司抄送下發,朝廷各個衙門,都有專門的抄報人員,負責抄寫上面傳下來的邸報。這個邸報系統效率極高,如果誰上了一封重要的奏章,往往一個時辰的功夫,京城中六部九卿的在職官吏就會全部知曉。
萬曆知道,這封奏章自然是「重要」的奏章,呂調陽就在午門內的內閣衙門當值,他馬上就會前來。
果然,不一會兒,林慶走到殿口聽了一個太監傳話,折回來說道:「皇上,呂大學士求見。」
「傳他進來。」
呂調陽邁著老邁的步伐,一步一步走了進來,跪道:「微臣叩見皇上。」
呂調陽比張居正還要大上十歲,今年已經六十有三了,他是廣西桂林人,三十四歲那年,高中嘉靖二十九年文科榜眼,從此,已經中年的他,開始平步青雲,先是任翰林院編修,後來又任國子監祭酒,同時也是萬曆的啟蒙老師,萬曆登基後,任禮部尚書,不久又進入內閣,任文淵閣大學士,與張居正、申時行等人同為輔臣。
對於一個文人來說,身兼大學士和禮部尚書,官居一品,已經是當官的最高級別了,呂調陽這一生,早已經沒有遺憾。
昔日老師跪在跟前,萬曆不敢怠慢,連忙上前雙手扶起,看到呂調陽年邁,顫巍巍地站著,萬曆不忍,吩咐林慶道:「給呂愛卿賜座。」
「謝皇上……」呂調陽感激地說著,微微躬身,等皇上回去入座,他才扶著椅子把手坐下,然後說道:「皇上,那封奏章皇上想必已經看過了,老臣愧對皇上,願意引咎辭職,回鄉致仕。」
萬曆微驚,原本以為呂調陽是來跟自己解釋的,沒有想到他開口就要求致仕,呂調陽是萬曆和張居正都很器重的老臣,萬曆如何捨得,忙說:「不瞞愛卿,朕其實並不相信那楊久蒲的彈劾,這奏章朕下發給都察院去查便是,如果呂愛卿沒有做過此事,不必引咎辭職。」
呂調陽知道皇上這麼說,是有偏袒自己的意思,下發給都察院去查,以自己的地位,查出來的結果還不是他呂調陽控制的?不過,他依然歎了口氣,說道:「皇上,其實微臣早已有心辭職,並非全因為此事。」
「那是因為何故?」
「皇上,微臣年事已高,腿腳不便,上個月又得了肺病,到了這幾日才有所好轉……恐怕不能再為皇上效力了,請皇上准許微臣告老還鄉。」
因病告老,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萬曆不便再挽留,只好說道:「既然如此,朕也不便強留,原愛卿回鄉以後,能怯除百病,延年益壽。林慶,拿朕所用蟒帶一條,贈於呂愛卿。」
皇帝贈臣子自用之物,歷來是無上的恩賜,呂調陽連忙起身,跪拜道:「謝皇上恩典。」
「呂愛卿快快請起,呂愛卿是朕的老師,又為朝廷辛勞多年,受此蟒帶是當之無愧的,呂愛卿可以放心,朕一定會保全你的聲譽,不會受此事影響。」
呂調陽抬頭看著萬曆,此刻在他眼中,萬曆早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懵懵懂懂的小太子了。事實上,萬曆七歲的時候,呂調陽就是東宮講師,在他的印象中,萬曆自從登基開始,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特別是文章和書法,在他這個老師的眼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年輕的皇上故意將文章寫的很亂、很沒有條理,似乎在表達皇上他再也不對四書五經有興趣了。不久,馮保一黨剷除之後,自己就被調任為禮部尚書,親眼看到了新政的實施,作為皇帝的老師,張居正的摯友,他不遺餘力地幫助推行新政,他親眼看到了這個國家煥發著生機:透支多年的國庫第一次有了余銀;懶散多年的文官系統第一次高效運轉了起來;紛爭多年的朝堂,第一次安靜了下來;甚至這次的寧夏平亂,大明軍隊有了完善的軍備、充足的軍餉後,一改往日拖拖拉拉的習慣,一路挺進、劈荊斬棘、無往不利……
他知道,這個皇帝與嘉靖帝、與隆慶帝不同,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年老,呂調陽很想繼續留在朝中,看著這個自己教過的年輕皇帝如何富國強民,如何締造「萬曆盛世」……
呂調陽雙手接過了林慶傳過來的蟒帶,又向皇帝鞠了一躬,告別了萬曆,退出殿外,退出了這個自己拚搏幾十年的「黃金殿」,也退出了他的學生、當今皇帝的視線。
呂調陽走後,萬曆坐在書桌前沉思:這次呂調陽告老還鄉,完全出乎了他的預料,那些反對者們剛上了第一份奏章,就彈劾走了一位一品大員,有了這次成功,他們勢必會愈加得寸進尺,到時候,自己能抵擋得住嗎?
張居正雖然還會回來,但再過四年,張居正就會死去,這個國家大船的船舵終究還是要自己親自來掌,如果這次應付不過來,還談什麼要實現理想!萬曆想到這兒,暗暗下定決心,新政絕不能廢,不但如此,收稅不利的官員也要一一降級,課稅司也必須要開……大臣們彈劾的奏章,自己如果留中不發,顯然有損帝王的形象,但是如果加以批注,又趁了反對派的意……那日在朝上,自己決定將計就計,假裝妥協示弱,大臣們一定沒有防備,既然他們的手段只是彈劾,自己又何嘗不能借他人之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
主意既定,萬曆喚過林慶,讓他親自去傳錦衣衛指揮使肖大路前來面聖。
京城共有四大酒樓,分落在東西南北四城,分別是醉仙樓、松鶴樓、太白樓、望遠樓,其中,以南城的醉仙樓最為出名,號稱京城第一樓,世人將它與蘇州的望月樓並稱「北醉仙,南望月」。
此時已是中午,正是酒樓最熱鬧的時候,醉仙樓是京城第一樓,能進去的自然都是一些達官貴人,二樓一間雅間內,靠窗坐著七八個人,正在攀談著些什麼。
如果這個時候有一個錦衣衛密探不小心「走錯了門」,看到房間裡的這些人,他一定會非常驚訝,因為雅間內坐著的,全部都是當朝的三品以上大員——
「王總督不必擔心,楊久蒲的奏章已經呈給聖上了,相信不久就會有結果。」通政使司通政使楊巍坐在西首,對著坐在東首的宣大總督王崇古說道。
右都御史王世貞說道:「我卻不怎麼擔心,如今張居正已經回去三個月了,皇上畢竟年青,想必對他早已淡忘,而且楊久蒲的奏章寓意很深,皇上必定不會有所察覺。」
張四維坐在北首正中,這時他笑了笑說:「如果皇上看出楊久蒲的真正意思,又有意要保張居正的話,說明現在時機未到;但如果楊久蒲彈劾成功,屆時我們只要見機行事,大事必成,現在只管安心喝酒,等待消息即可,諸位何須顧慮太多,來,四維先敬各位一杯!」
其餘各人剛要回禮,雅間的門突然打開了,進來了一個家丁,他關上門說道:「有消息了,呂大學士要回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