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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明清晚風 第六十六章 碧海英豪(全) 文 / 蕭索寒

    入目是一片無垠的蔚藍,倒映著白雲,輕輕的漂浮。遠處的海面上滑行著幾隻海鳥,間或的啼叫聲清亮悠揚,偶爾揚起的小片海浪似乎也伴隨著,緩緩的朝前湧動,最後,來到船身槳尖處,朝上探了探頭便落了回去。

    這裡是近港,一艘可以稱之為巨大的船正穩穩當當的停泊著,遙遙望著甲板,可以看到上面人來人往,正在忙著什麼,偶爾也傳來還少了什麼東西的呼喊聲,聽話語卻是漢人才說的中國話。

    就在距離港口不遠的岸上,立著一座寨子,高高的塔樓上站著巡視的士兵,從他這裡看去,也只是平起船的甲板。

    在船首站著一位年約六十上下的老人,滿頭白髮,面淨無須,背著手,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的看向海的另一面。在他身邊,一男子正彎腰在一張紙上畫著什麼,偶爾還停筆想一想。

    「貴甫,這日子應該是過年了吧?」老人轉回目光,看著身邊的男子道。

    「呵呵,是啊!」那男子輕笑著,直到滿意了自己手下畫的東西才直起身來,揉了揉眉心,歎道:「就畫了這麼一下便感覺不行了,想不服老還不行啊!這記性也比不得從前吶!」

    老人微微一笑,道:「是啊,老了,貴甫你今年也有五十好幾了,歲月催人啊!」

    男子搖了搖頭,道:「老是老了,可若是大人再召喚小人出海,那也是當仁不讓。」

    老人嘴角掛著的微笑淡淡隱去,末了輕歎了口氣,道:「但願如此,哈……」他乾笑兩聲,將兩人間微現凝重的氣氛趨開,「給我看看海圖,這一輩子就這件寶貝了!」

    「蒲大人,費大人有事相請。」遠處一個海員大聲的喊著,在他肩上還背著一大捆繩纜。

    「大人,小的過去看看。」帶著詢問的看著,男子將圖交給老人,拍了拍手。

    老人接過圖,點了點頭,囑咐道:「你去吧,記得叮囑公曉,要上船的東西千萬不能少了;還有,也再告訴崇禮和宗道,這船裡船外的檢查可馬虎不得半點……」

    「小的知道。」男子笑著應了,轉身走了去。

    這幅畫儼然是幅海圖。背著光,老人仔細的看著,嘴裡也小聲的念著。聽著他嘴裡念出的一長溜名字,如:占城、爪哇、真臘……舊港、暹羅、古裡……滿刺加、勃泥、辦門答刺……天方、黎代、那孤兒、沙裡灣尼、不刺哇,也彷彿讓人經歷了一次旅行。

    他正看著入神的時候,稍遠處傳來了一陣嘈雜聲。老人皺了皺眉,沒有多做理會,可那聲音卻越來越大,老人終於不堪忍受,將畫鄭重收入懷中,抬眼朝那吵鬧處看去。

    在甲板居中一側,圍著數十個人,看他們群情激奮,似乎在爭論著什麼。

    「你們在吵些什?事情都做完了?」走近後老人低沉著嗓子喝道。

    「大人?」回頭看到是老人,一眾爭吵不休的人安靜下來,不自覺的,散開一條道,將圍在中間的人露了出來。

    圍在當中的是個粗壯的個矮漢子,他張著嘴,一臉驚訝的看著老人,半天也沒說出話來。

    「哈三,到底是怎麼回事?」老人皺著眉,滿臉不快,「這當兒船上的事情多得嚇人,你倒帶人在這裡吵架?有這工夫不去看看底倉運回朝的東西是否齊了!」

    矮壯漢子哈三尷尬的撓撓頭,轉眼看著圍著的人群,喝吼道:「還呆著幹什麼,都給我幹活去!小心老子手下可沒了輕重。」

    等圍著的人一窩散了,老人才又問道:「說吧,到底是什麼事,惹得這麼多人不幹活光吵架。」

    哈三嘿嘿乾笑了兩聲,四下裡瞧了瞧,放低聲音道:「這忽魯謨斯的都督甚為可惡,剛剛在爭論是不是要在我們走之前……」說著,他狠狠的揮了揮拳頭。

    老人冷冷的看著他,直到哈三被看得眼神發虛,才緩緩道:「我們是奉朝廷之命出使海外各國,可不是來這裡惹是生非!」

    哈三不敢回嘴,卻稍微撇過臉,做了個不屑的表情。老人眼神放緩,道:「忽魯謨斯的這個都督如何讓人討厭我怎會不知?不僅剋扣盤剝我們的物質,甚至還圖謀我們的船隻。如今我們要離開這裡,需要的食物和水等物質他怎會不想方設法從中作梗?」說著,老人冷冷一笑,望著船外不遠的那座寨子,「現在他就怕我們不鬧,一旦鬧將起來他才好從中得利。」

    「那可沒那麼容易!」哈三眼中精光一閃,作勢兇惡的也朝那寨子看去,「我們這麼多人,暗中下手……哎喲!」

    他正說著,卻不提防頭上被老人重重敲了一下,老人又氣又無奈的看著他,道:「就算那都督不知道是誰幹的他也會算在我們頭上,我們船上有上萬人又如何,船一個保護不周被他派人弄壞了,可就壞了大事!」

    「那也不能忍著不發啊!」別看哈三是個粗壯漢子,可被老人一敲之後,他也只能捂著被敲的地方,委屈的說道。

    老人盯看著,眼神銳利,緩緩道:「忍一時之氣,風平浪靜……等我們一切準備妥當,自然無須再忍!」

    聽老人這麼一說,顯然是變相的同意了教訓那都督。哈三嘿嘿的笑了起來。老人轉眼看了看他,歎了口氣,頗有點擔心的說道:「哈三,你跟我的日子也不短了,還是這麼鹵莽衝動。宗道老成持重、崇禮謹慎小心、公曉細緻入微、貴甫低調顯謀,他們我都放心得下,這次回朝,我也難以再次出海,宗道他們都好安排,惟獨你,這般性格……卻讓我放心不下!」

    「大人……」哈三撓著頭,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看著他,老人突然緩下表情,搖了搖頭,微笑起來。他二人再轉頭看向那寨子得時候,正有幾人從那裡面走出來。這距離實在是太遠,老人瞇了瞇眼,道:「那女子穿的可是我漢人的服裝?」

    「哎呀,大人,那是個漢人女子。」哈三聚神看了看,驚訝的道,「這漢人女子哪裡來的?」

    「下去看看。」老人想了想,毅然說道。

    「大人請留步。」滿心不快的看著這個忽魯謨斯的都督,我只微微欠了欠身。

    「沒關係,哈哈,沒關係,王公子可是我們國王交代要重點保護的人物,應該的,應該的。」這黑瘦的都督擠著五官笑著說道,可他一雙小眼一直看著我身邊蒙著面的貂蟬。

    「敢問這位公子……」

    我一轉身,便看到一滿臉笑容的老人和一臉奇怪的矮壯漢子。「老人家可有事?」

    「別亂說話,這是我們大人可不是什麼老人家!」旁邊的漢子看到那都督對著我的笑臉,冷著臉,朝我舞了舞拳頭。

    「哈哈。」老人笑著擺了擺手,示意身邊的漢子不要衝動,道:「老夫只是想不到在這海外之國能見到中土來的人,心中好奇,是以上來認識一番。」

    「聽這位兄台的話,老人家可不是我們這尋常小民。」我陪著一笑,朝前走了兩步,示意避開那讓人看了不快的都督。

    見到我這麼做,老人也不說什麼,隨著上前,道:「老夫也不是什麼大人物,只是奉了皇上的旨意,率船出海遊歷一番。」

    老人臉色平和,我看了看,笑著轉向那停泊的大船,道:「大人可是乘座這艘大船遊歷海外。」

    「是啊!」老人語氣滿是自豪,「這艘船乃是老夫監造,大明最大的一艘。」

    「此船……」我沉吟著,細細看去,卻發現在現實的考古中,我不僅看過這樣的記載,也實實在在的見到過這樣的歷史船隻,「長四十四丈,闊一十八丈,九桅……端是厲害,確是歷史未有。」(明代一尺約合今日0.311米,依此推算,則下西洋寶船船長約138米,寬約56米。)

    「啊?公子對這船如此瞭解?」老人大為驚訝的看著我,要知道一艘船的製造,在歷史上,這些可都是屬於技術資料,非為外人瞭解。

    「大人可是姓鄭?」沒有回答他的話,我反而笑著問道。

    老人瞇了瞇眼,彷彿這樣才能將我看清一般,緩緩點了點頭,道:「老夫正是姓鄭,單名一個和。」

    果然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航海家:三寶太監鄭和。看著他,我心裡微微一動,一揖做禮道:「鄭大人率船出海,遊歷眾國,橫穿西洋,如此前人未有的壯舉,我便是久處海外也早有耳聞,實在是敬佩之至!」

    聽我說得如此話,那哈三早咧嘴大笑了起來,神情中滿是得意,倒是鄭和微微笑著,道:「公子誇讚之詞鄭和可不敢當。要知道單只鄭某一人,那可是上不得船出不得海。這樣的船隻,需船工製造,耗費心力;在海上航行需船員齊心協力,共度危難;更且每到一地便需懂得當地語言之人陪做翻譯,否則,還不以為我大明朝開著這樣的巨船,前來邀戰?」

    他說得甚是幽默,我不禁莞爾,道:「便是有這麼多人做此工作,但若沒有鄭大人敢執牛耳,掛帥登船,也難以成其事啊!」

    鄭和笑著搖了搖頭,沒有說話,我又道:「我雖然久在海外,但看這樣的船,恐怕不僅是我華夏大地歷史上亙古未有,即使在這世界上也是首屈一指、無與倫比的!」

    哈三翻了翻眼,搶著道:「那是自然,你在海外可曾見過如此大的船?在海上走了這麼久依舊堅固如新?」

    我搖了搖頭,道:「就是因為海外國家未嘗有此堅船,我才一直想回故土卻不可為。」

    鄭和上下看了看我,疑道:「看公子年紀不過二十好許,你……」他一沉思,卻又恍然道:「公子祖上出海?」

    我點點頭,道:「是啊,祖籍上記載,我王家乃是從宋朝出海,途遇風暴,流落海外,告誡子孫若有時機,定當回我華夏故土,以慰祖宗。」

    鄭和不再懷疑,點頭道:「想不到王公子竟是這般來到海外。前宋的造船之術的確了得,宋船長十一點四丈,寬三點三丈,比之我監造的寶船小得多。但它以十二道隔梁分隔出十三個船艙,隔板厚達三尺至四尺,每道隔梁用三四塊木板榫接而成,並與船肋骨緊密結合在一起,艙內採用水密艙壁。這樣的船,便是尋常海浪也難以將其擊碎。但這忽魯謨斯距離我大明朝地界可謂遠矣,王公子祖上能漂流至此也是萬幸!」

    我暗吁了口氣,鄭和能自己將話說得如此,我當不會阻止,去提醒他忽略了在海上最基本的東西。

    「王公子可曾想過回我華夏故土?」感歎了一句,鄭和突然說道。

    「若得鄭大人一言,王某人欣喜難禁,當不稱謝。」我拱手一禮,緩緩說道。

    「王公子,來為你介紹介紹,這幾位雖然是*人,但都是與老夫共事二十餘年的兄弟。」當看到我帶著二十餘人上船的時候,鄭和也只是微微表露了一下驚訝,隨後便帶我上了甲板。

    「這位姓馬名歡,字宗道,別號汝欽,浙江會稽人,自號會稽山樵。」帶我走近一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鄭和道,「宗道通曉阿拉伯語,在老夫船上擔當通譯。」

    「這位姓郭名崇禮,祖上杭州仁和。崇禮可是精通幾國番語。」指著一身材不高,卻微微顯胖的中年男子,鄭和道。

    「這位姓費名信,字公曉,吳郡昆山人。這位姓哈名三,西安人。」又指了指兩位身材較壯實的男子,其中那叫哈三的便是先前見我時與鄭和在一起的。

    「這最後一位姓蒲名日和,字貴甫,泉州人。乃是宋末泉州舶使蒲壽庚家後人。」對著最後一位年紀比他稍小點的老人,鄭和禁不住拍了拍他。

    一一見禮之後,幾人便與我無話可說,一來我初來乍到,與他們並不熟悉;二來此刻鄭和出使的船隊都已經裝點好了,直等著一聲號令便起航出海,那時他們便要忙碌起來。

    等到一個船員匆匆上了船,哈三露出興奮之色,上前暗自詢問了幾句,隨後對在場的眾人做了個手勢,鄭和才道:「萬事具備,諸位,起航——回朝嘍——!」

    隨著這一聲,巨大的寶船緩緩移動著,甲板上所有的船員齊聲吶喊起來。這一聲充滿力道,震得我耳鼓發酸,心神激盪。船行不過數十米便聽到船港傳來一聲巨響,扭頭看去,卻是那都督的寨子衝起一片火光,半空中俱是花炮打出的彩花。

    「哈哈,總算是解了心中一口悶氣!」雙手插腰看著,那哈三得意的大笑著。

    寶船出了港,便陸陸續續的有一些船隻加入進來,只不過那些船的週身比這一艘要小得多。零零散散間,整個船隊便有了五十來艘。

    見我站在船首舷處四處眺望,鄭和交代些事後便與我站在了一起,他神情滿是豪氣,道:「老夫這次出海,組成的船隊乃是歷次來最大規模,像這樣的寶船便有六十二艘之多……」

    「有這麼多?」剛從船艙裡出來的文姬大為驚訝。

    「夫人,這還只是寶船。」不知什麼時候蒲日和也走了過來,見文姬疑問,他笑著道,「其他的中小船隻近兩百艘,出海的人數可是達到了兩萬七千餘眾。」

    「這實在是難以想像,我華夏大地可從來沒有過這麼大的船艦。」文姬被這數字驚訝得幾乎閉不上嘴,心情激動下,身子也微微顫動起來,看著我的目光有難以掩飾的回家渴望。

    這時,從甲板上看著遠遠的海面上,有白帆漸現,蒲日和眼睛一亮,道:「王公子你瞧,其他的分船隊也趕來與我們匯合了。」

    「夫人有所不知,我們大人組建的這船隊可不僅僅是載人,其分工也是各有千秋。如那些船……」蒲日和說著一指稍後不遠的一艘中型船隻,那船不大,約莫估計著,長三十七丈,寬十五丈左右,「那被稱之為『馬船』又叫『馬快船』。這種船一是應付大型的快速水戰,一是運輸馬匹等軍需物資。」

    「再比看那種船。」蒲日和再一指那長約二十八丈,寬約十二丈的船,「稱之為『糧船』,這自然用於運輸船隊所需糧食和後勤供應物品」

    「這第四種稱之為『坐船』,又稱『戰座船』,為大型護航所用,為將官及幕僚乘坐。這第五種稱之為『戰船』,比之『坐船』要小,專任護航和作戰。這最後一種是『水船』,為專門貯藏、運載淡水用。」

    就在蒲日和的解說中,這船隊越來越大,到最後穩穩向前的時候,放眼看去,密密麻麻,一眾白帆將蘊藍的海面也給遮掩住了。

    「屈指算來,這該是老夫第七次出海遠洋。」外面起風,因怕著我與文姬初次上這樣高大的船,身受不了,鄭和便邀著我來到下艙喝茶休息。

    「只不過老夫身體越來越不行,恐怕這次回去之後就不會在領命出航了。」有點唏噓,鄭和吹了吹漂浮在茶水上面的茶葉,「先前聽王公子一語道出我這『寶船』的長寬,實在心中疑惑,不知王公子如何得知?」

    想不到鄭和心裡還放著這件事,我心裡苦笑不已,邊想邊緩緩道:「王某也算是常出海的人,對這船隻大小較為敏感,說來鄭大人也許不信,忽魯謨斯的這個港口在下來過不下百次,再加上一直想著要造如何樣的大船才能讓在下安然飄洋過海,回到故土。曾也用我華夏大地的計量方法暗自稱量過這港口的大小,今日得一見便估摸著說了鄭大人這船的大小,也不知是錯是對。」

    鄭和看著我,久久才歎道:「想不到王公子是如此有心之人。」

    說了這句他便停了下來,讓我心裡好一陣擔心,甚或還想起先前我編造的那番流亡經過,其中的破綻他是不是也察覺到了不對。

    文姬輕輕一笑,道:「諸多時候,妾身見著了還怪著夫君在那裡傻愣,原來是算著這些。鄭大人,你這船從故土而來,可經歷過好些時候了吧!」

    鄭和眉頭一鬆,道:「乃是前年宣德六年十二月出航,至今已有一年半余。從五虎門出洋,經占城、爪哇的蘇魯馬益、舊港、滿刺加、蘇門答刺、到錫蘭山的別羅裡港。稍事休整再經由古裡、忽魯謨斯、祖法兒、木骨都束、竹步,再向南到達被當地人稱之為莫桑比克的海峽。」

    「這到過的地方鄭大人都記得?」文姬微微一呆,驚訝的看著鄭和。

    鄭和哈哈一笑,道:「老夫一輩子幾乎都待在了海上,好多地方前些次也去過,」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幅圖紙,小心的平放在桌上,「去過的地方,老夫可都描在了上面。有了這海圖,我大明日後若再出航便無須老夫這般麻煩了!」

    這可是瑰寶啊!心情激動下,我將那圖紙捧了起來,細細看著。

    正在這時,船身突然猛烈的搖晃起來,外間也傳來了紛亂的叫喊聲。「坐著不要亂動,恐怕是海上風暴。」鄭和連聲囑咐道,當看到文姬被我抱著仍驚嚇的樣子,他又道:「若是還覺得不穩,王公子便趴在地上,好生注意。」

    艙門被人一下重重推開,卻是哈三探頭進來,他一身是水,神情急切,看到鄭和,也顧不得嗓門有多大,喝吼道:「大人,這風暴來得突然,左舷幾乎都被撞壞了?」

    鄭和臉色一沉,眉頭皺起,問道:「其他地方如何?走,快跟我去看看。」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微微一停腳步,轉頭望著我,「這風暴來得突然,王公子便待在這裡,千萬不要隨意出來。」

    艙門被緊緊關上,就這一瞬間,外間風暴帶起的冷風便全數的鼓動了進來。文姬摟著我,我靠著艙壁坐在地上,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

    船不停的搖晃著,偶爾傾斜得厲害了便聽到外面遠遠傳來的呼叫聲,那每一聲都似拼著全力在叫,彷彿就在我耳邊,又彷彿隔著我老遠。

    「文姬,你怕不怕?」將文姬摟得緊了些,我才發現內心深處冒出頭來的那絲恐懼,便如這風暴一樣——突如其來。

    文姬仰臉朝我微微一笑,略微搖了搖頭,任著髮絲撫過我的下巴:「有爺在,倒是不怕。」接著,她卻將臉埋在我胸口,使力揉了揉,又道:「那年我們出海的時候也遇著了風暴,經歷過了倒也不怎麼怕了!」

    感到文姬微弱的呼吸噴著,我笑了笑,心裡的那絲恐懼也朝下壓了壓,道:「那年是什麼時候的事?隔了這麼許久,便是有過也忘了;再說,那年出海離開,也是半海半陸,選的都是好日子。」

    文姬咯咯輕笑起來,過了一會,她歎口氣道:「爺,我們就一直待在這裡等風暴停麼?」

    「鄭大人不是交代過,那你說我們是留在這裡還是去找妺喜她們?」撫著她的長髮,我道。

    「這種時候,大姐她們必定著急得很,就算知道爺會待在安全的地方,但沒見著人,心裡總是急的,說不定三妹第一個就跑出來找爺了。」微微一頓,文姬幽幽說道,末了,抬頭看著我,「爺,我們過去吧。」

    「好。」拉著文姬,我們開門朝外走去。

    「崇禮,風暴太大,叫人將帆全數給我降下來!」

    「哈三,快點,叫上一隊人將左舷灌進來的水掏出去!」

    「大人,水太多了,掏不過來,下官這裡人也少……」

    「少廢話!就這麼多人,掏不了也要給我掏!」

    「宗道,底艙情況如何?有沒有斷層進水?」

    「什麼?大人,聽不清,啊……下官這就去,已經派了人啦!」

    就三五步之間,鄭和施令的聲音便不絕入耳,尖亢之中帶著嘶啞。順著看去,鄭和渾身精濕,昂然立在甲板上,他身邊站著兩個護衛,一左一右把著他的腰間,隨著風暴,他的身子搖晃著,卻是沒有倒下去。此時的他,看起來絲毫不像是年已六十的老人。

    文姬瑟瑟發抖的躲在我身後,我呆看著,被風吹斜的雨撲在面上也毫無知覺。整個海面上烏黑一片,似乎整個天也壓了下來般。沒有雷鳴,沒有閃電,便只風雨就可看到遠處的船左右搖擺,似乎下一刻風雨大點,那船便再無生機了。

    這場風暴整整持續了一晚,而等我再見到鄭和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月後的事情了,這時,鄭和的船隊剛剛到達古裡國。

    「鄭大人情況不是很好。」在去的路上,在我的追問下,蒲日和憂心重重,滿是心事的歎氣道。

    「怎麼,鄭大人病了?怎麼我都不知道?」我一愣,道。

    蒲日和白了我一眼,似乎以我現在的身份與跟他們的關係,這樣的事情根本輪不到他們來告訴,隨後他還是道:「船艦上有醫者,王公子不是連醫術也懂吧?」

    望著他,我歎了口氣,道:「在下是沒這個本事,但服侍我的人中卻也有懂的。」

    蒲日和搖了搖頭,道:「別說我不懂王公子的好意。王公子久居海外,那些地方人會的醫法,我總是不大相信。」

    要知道緹縈會的可是正宗的中醫!我愕然無語。

    「貴甫,王公子可來了?」艙內傳出一微弱的聲音,若不仔細聽還真聽不出來。

    聽到這聲音中氣全無,我心中一緊,重重皺起了眉頭。蒲日和靠在門前,大聲道:「大人,王公子下官給請來了。」

    推開門便看到鄭和一臉枯槁,閉著眼,躺在床上,哈三、郭崇禮、馬歡等人都伴在一邊,個個臉色嚇人,愁眉不展。

    「鄭大人,在下家人中有懂醫術的人,可否讓……」走近,看著他,我輕聲道。

    隔了好一會,鄭和才睜開眼,看了看我又閉上,手指無力的動了動,細著聲音道:「不用了,老夫叫你來是有些心裡話要告訴你。」

    「大人,你病治好了,有什麼話,在下這就去……」

    我的話再次沒有說完便被他打斷了:「我這御醫都看不好的病……算了!」艱難的長長的出了數口氣,鄭和才接著道:「我久歷海外,到過的地方算來有三十好幾……」

    「大人,是三十六個。」哈三看著鄭和,小心翼翼的插了一句。

    「哈三,這你都記得了?哈……哈,不錯。」鄭和沒有張眼,卻將頭朝哈三的地方偏了偏,「你能記事,我也稍微放心了些。」

    「我到過的地方有三十六個,可從沒有碰到過我們漢人。」說著,鄭和睜開眼,看著我,「原本只是想結識一下,可當聽到王公子能說出寶船的大小時,我便想過若是我手下有這般眼力的人那該多好,於是便起了招攬之心。等後面聽說王公子有回朝之心,再加上王公子有心的做法,我更是想,這等觀察入微,細緻計算的人才決然不能放過。」

    我黯然,心裡泛起一絲愧疚。鄭和道:「鄭某身殘,算不得男人……」說到這,鄭和微然苦笑,「先次出海,大多以為鄭某是奉皇上之命,追尋惠帝蹤跡,其實鄭某出航,一是皇命,一是年幼時曾聽父親與祖父說過由雲南取海路去麥加,念之期期。可一次之後卻發現這大海之大,實非人能想像!我華夏大地縱橫萬里,比之與海也不過其間一塊;而海外國家之多,民眾之廣也非我們從先賢那裡知道的一點。」

    「我大明雖然地廣物博,但於海上卻是微末。我原是想,王公子這般人才,若是跟隨老夫航行,傾囊相教,必能讓我大明船艦再次駛於海上,讓更多人得知我大明國強,讓大明知道除外四周番國尚有無數海外強國……」

    「我鄭和七下西洋,身無長物,惟留下一卷『航海圖』……」鄭和眼中光亮漸漸消退,聲音也漸趨弱了下去,最後直至不可聞。

    一時間,艙內眾人臉色悲慼,一干男人眼淚婆娑。

    當鄭和船隊駛離古裡國時,鄭和撒手而逝,兩萬餘人齊聲哀號。

    「王公子可有打算?」當船駛到南京時,船隊上所有人都高呼起來,站在六十三號寶船上,蒲日和道。也許是因為鄭和前次的話讓他們幾人對我和善了許多,否則,我重回故土之後該如何,他們也不會關心過問。

    我搖頭道:「暫時沒有打算,但等鄭大人遺體下葬後再說。」

    蒲日和肅然,道:「正是……」

    「大人,總督軍務項大人到了!」

    蒲日和微微一愣,自言自語道:「這船務事情還沒交接,他如何來了?」

    跟著他下船,遠遠看到有數人站在一邊寒暄,我認識的郭崇禮等人也在,圍著當中的一人五短身材,滿臉不耐的聽著身旁一人正說著什麼。

    「下官不知總督軍務大人來到,有失遠迎,恕罪,恕罪。」蒲日和堆著笑臉,拱著手走了過去。

    那五短身材的總督軍務大人見到他來,總算是鬆開了臉上的表情,可也只是斜著眼瞟了過來,語氣不善,道:「蒲大人好生忙才是,本官站著也不過個把時辰你才過來,你可當本官閒著無事,來這裡看你們這破船麼?」

    蒲日和臉上一僵,擠著笑臉道:「下官哪裡有這膽子?項大人總領軍務,這事情可比下官多了去,都怪下官手下不得力,下官剛一知道便急忙趕過來了。」

    「這船上事物紛雜,蒲大人替著鄭大人,要不絕對不敢讓項大人等。」那先前與這項大人說話的人也賠著笑臉說道。仔細聽來卻發現他的聲音尖細,不似一般男子。

    「景善大人,你可管著什麼事?」項大人冷笑著,看了他一眼,諷刺著,旋即語氣一轉,頗有點要再發官威的味道,「鄭大人的事?你不說本官還忘了,怎麼不見鄭大人,難不成要本官上去找他?」

    幾人一陣啞然,聽他說得這麼不客氣,心中有氣卻不敢表露出來,倒是跟他一起來的一人低聲道:「項大人,早有書信傳到朝中,鄭和死了。」

    總督軍務大人一愣,隨即一翻眼,道:「死了便死了,一個三寶太監而已,大內要多少有多少!」

    「你說什麼?」哈三一個忍不住,怒喝著,幾乎要揮拳相向。

    「好大的膽子。」那總督軍務大人先是被嚇得一愣,隨後便大怒,被幾人死死攔住,也只得任哈三被人拖離,「你們敢攔著本官?」他怒氣衝天,瞪著雙眼,一一在幾人身上掃著。

    「大人,交代的事還是先辦了為好,這等閒氣稍後再理會。」那告訴他鄭和死了的人勸道。

    「這位大人是……?」蒲日和覺得那人有些面熟,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在下車駕郎中劉大夏。」那人微微一笑,道。

    「好了,你們一干人等盡快下船,這裡的事務交由我們來辦?」

    「什麼?」這話一出,便是連蒲日和也忍不住驚訝出聲。他上前一步,拱手道:「項大人,這船上事務不由我們這些熟悉的人來辦……」

    總督軍務極為不耐,嫌惡的揮了揮手,道:「不用多說,這船該如何處置,本官早有定議。你等有職在身者回本部覆命,為尋常人等一干各自回鄉,不得滋擾生事!」

    蒲日和等人聽得心中大為不安,又急忙跟上去,幾乎要動手糾著那總督軍務大人,紛紛說個不停,只求給個明白說法。總督軍務大人理也不理,在兩個護衛的保護下,甩頭揚塵而去。

    倒是那車駕郎中還留在原地,笑看著幾人頹喪而回,笑嘻嘻的臉面突然一整,道:「鄭大人屢次下西洋,費銀糧何止數十萬,軍民死者且萬計,縱然得了寶物歸來,於國家何益?」在一拂身上看不見的灰塵,「如此勞民傷財之舉,皇上下了旨意,禁!」

    看到一眾人啞然無語,車駕郎中慢條斯理的道:「你等也別想不開,太祖曾有言『片板不得下海,違者死罪』!諸位,永樂帝違了祖制且作為臣子的不敢妄議,但就鄭大人來說,讓他活了這麼多歲沒拿他問罪已是開了天大的恩德……」

    眾人憤然而視,聽到這裡,縱然我在後世知道鄭和所得待遇不盡人意,可眼見著,耳聽著,仍是憤怒異常,悲從心起。

    鄭和之舉前世未有,乃放至全世界,也是偉大之舉,於航海史上,足可稱之為偉人!鄭和由三十五歲豐軀偉貌、器宇不凡的青壯年,到年過花甲的垂暮老人,把後半生交給了碧海巨浪。大明卻僅僅因為一句『片板不得下海,違者死罪』話而將他所有功績都抹殺乾淨,其愚蠢在於大明根本不重視中國漫長的海岸線,認為於陸地上縱橫馳騁,便可天下無敵!

    「蒲大人,鄭大人這些年來可有什麼資料留在了朝內?」

    「每次出航鄭大人都會令人撰寫《出使水程》。其上記載了各船隻的航海記錄、所部水師官兵的訓練方法、如何諳熟航海的過程、歷次下西洋前的上諭及歸國後的奏章、後勤補給系統及實施方法、各類船隻的武裝配備、隨船官兵的健康、疾病、醫療狀況等。這些寫成之後上呈給皇上過目,在交由兵部入庫。」蒲日和想了想,道。

    那劉大夏……我突然想起,後世之中對於鄭和的資料極其少,在諸多話本中提到的這《鄭和出使水程》卻是根本沒有,而有史料上說是總督軍務項忠與車駕郎中劉大夏通同作弊,監守自盜,將其銷毀。照如今大明對待鄭和的態度來看,這樣的事情絕對有可能發生。

    「二弟,我想要你入大內盜一份東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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