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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糜宋日月 第六十四章 風波鐵骨(全) 文 / 蕭索寒

    月夜雪如刀。

    一隊士兵正延著一片小樹林緩行,他們衣衫破陋,神情疲憊,其中大多數人便是連武器也沒有。

    領頭的將領年紀不大,也就二十來歲,他回頭看了看,臉上的神情既是無奈又是痛恨,旋即,他咬了咬牙,低聲道:「諸位兄弟,再忍耐一會,穿過這片稀林便是屯鍾山,金兵斷不敢隨便追來,便是敢,也叫我們藉著地勢打他個措手不及,落花流水。」

    他聲音鏗鏘有力,但偏偏跟隨他的那些士兵此刻卻不做任何理會,只是聳拉著頭,偶爾抬起的眼也發現那眼神一片死寂,毫無生氣可言。

    「大鵬,你看我們現在都這樣了,幾天沒有吃的,幾天沒有睡覺,一身保暖的衣服也沒有,武器也丟了,就算是逃到屯鍾山我們又能幹什麼?跟著走的兄弟也就現在這麼一百來人,金兵一來就是上萬上千的,屯鍾山再險要也擋不住人多啊!」從默默跟隨而行的隊伍中,一個身子略胖,滿臉老氣的年輕男子愁眉苦臉的說道。

    「虎頭,你說什麼?」叫做大鵬的男子一聲怒喝,轉身望著他,雙目圓瞪,手緊緊握在了佩劍上,兩人對望良久,他才仿若瀉了氣的,手一鬆,滿臉怒色消失不見,頹然道:「是不是連你也想走?」

    虎頭神色間掠過一絲不忍,嘴唇蠕動著,委屈著說道:「我沒有這麼想,只是我覺得我們與陳都統分兵突擊後,一連都在金兵包圍中左衝右突,兄弟們都沒有好生休息過,而且我們這麼點人現今實在不能與大股金兵相遇,惟有圖謀與陳都統合在一處才能……」

    「才能什麼?保住性命?」剛剛消失的怒氣卻又因為虎頭這句話撩了上來,大鵬盯著他,「你若再出此等言語擾亂軍心,即便你是我同鄉同好我也定斬不饒!」

    他說完環顧自己帶的兵,卻發現他們眼中流露出些微的怨恨,這樣的眼神讓他心中一顫,立刻大聲喝道:「諸位兄弟,你們覺得金狗殺夠了嗎?他們毀我家園,擄我妻女財物,此等恥辱任誰也忍受不了,有丁點血性的男兒絕不會在此刻輕言放棄的!」

    看著大鵬重新昂起的頭,虎頭什麼也沒說,直至快到隊伍的最後才歎了口氣,拉了拉身上幾乎破不遮掩的衣物,跟著朝前走去。

    「陳都統領著大軍與金兵對抗,另有王將軍率後軍策應,繞著金兵的尾,金兵便是再多人也耐不住兩面受敵。」前方不遠便是屯鍾山,厚厚的積雪下隱隱可見幾點灰褐。此時大鵬便要自己所率部稍事休息,四分之一柱香後即刻登山,藉著這個機會,他將心中所知的一些情報說了出來。

    「我們雖然人少,但未嘗不能給金兵以重創。」遙望著遠方,大鵬冷笑著說道,「等我們養好精神,蓄足力氣,當金兵首尾失據的時候,我們一舉衝入,將金兵攔腰一斬!」說著,他重重的做了個下劈的手勢,從齒間噴出一口濃濃的熱氣,瞬間化做了氣霧。

    「此想法是好,可大鵬,我們可都是步戰之兵,沒有戰馬,不是騎兵,要將金兵攔腰斷成兩截從何談起?」雖然剛才大鵬的惡言讓虎頭錯愕驚訝,但此刻卻早沒放在心上,直接了當的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戰馬我們是沒有。」大鵬笑著,只是那笑容帶著一絲陰謀的味道,「可不代表別人沒有!這裡距應天不遠,我們要的戰馬就在那裡!」

    「什麼人?」剛說完話,大鵬眼睛一亮,直朝前方望去,而似乎是為了印證他的話,在前方不遠,果然出現了一個人影,隨著緩緩趨近的腳步,那人的容貌也顯現出來。

    看面容不過二十幾許,一身白色的文士衫,可在他臉上卻感覺到一股與之截然不同的凌厲之色。

    這隊士兵大嘩而驚,紛紛起身嚴正以待,可尋思來才發現自己手上沒有對敵的兵器。大鵬闇然一歎,凜了凜臉色,再次問道:「來人通名,否則莫怪刀劍無眼!」

    這時,那人才停下腳步,嘴角揚起一道笑容,緩緩道:「對面的可是馬家渡之戰上下來的宋軍?」

    大鵬緊緊皺著眉頭,狐疑的打量著,隔了一會才道:「我們是金兵,知道你們宋人躲在此屯鍾山,特來剿滅!」

    那人哈哈一笑,眼睛一亮,道:「金兵?現在有你們這麼狼狽的金兵嗎?況且金人也從不稱呼自己為金兵,喚做金朝軍還差不多!」

    這話說得所有將士臉色一黯,慚愧得幾乎抬不起頭來,那人一轉身,又道:「你們不定還有你們的戰友。」

    還有人到了屯鍾山?就在大鵬還在驚訝這句話的時候,那些士兵卻都不自禁的臉色一喜,起身跟在那人身後稍遠處。

    「敢問閣下是誰?屯鍾山上還有我們宋軍?」大鵬一醒神,追了上去,連聲問道。

    那人瞟了他一眼,淡淡笑道:「你連你是誰都不說,卻要問我這麼多問題?」

    大鵬臉上一紅,忙一拱手,道:「在下姓岳,名飛字鵬舉……」

    「岳鵬舉?」那人微微一停腳步,臉上的神色帶起驚訝,讓岳飛微覺奇怪,「鄙人名雲字子龍。」

    就在岳飛思忖這名字與三國時的名將趙雲相同時,那子龍卻是突然一伸手朝他額頭拂來,來勢迅疾,指尖帶風。

    不假思索,岳飛左手抬起一格,右手卻是由掌捏拳,嗨聲一吐,轟了出去。

    想不到那人卻是在這一拳之下連退三步,臉色瞬間潮紅,最後勉強站住了,強然一笑,道:「好內息!」

    「兄台這是何意?」岳飛一臉肅然,緊握的拳並沒有放鬆。

    「哈哈,別無他意,乃試探授真刺史而已。」說著,他便走回岳飛身前,「聽屯鍾山上的兵將說起過岳將軍的神勇,待得親見才知不虛。」

    雖然這話是誇讚,但岳飛卻明顯的感覺出他話裡並沒有什麼欽佩、恭維,便像是在說一般的客套話一樣。

    雖然這人剛被自己一拳擊退,但岳飛並不認為這麼簡單,沒聽出那人話裡另外的意思,他也不多想,望著不遠處的屯鍾山,問道:「這屯鍾山上真有我許多大宋士兵?」

    「這可不是假話,你來了便可將這些士兵帶走,也省卻我一番麻煩。」子龍淡笑著,似在意不在意的說道,一瞟見岳飛緊鎖眉頭的神色,他才一斂容,驚訝的道:「難道岳將軍不知道?」

    「知道什麼?」岳飛悶著氣,「如果兄台說的屯鍾山上俱是我大宋兵將,那我宋軍必是大敗無疑!」

    子龍點點頭,道:「大宋軍隊從無一次敢正面完顏宗弼,這次本也不例外,但一來你們攤著個剛愎自用的統帥杜充,再加上後軍統領王燮在勝負未分之際率眾臨陣脫逃,陳都統不得不與金軍主力交手。」

    岳飛的腮幫不住抖動著,臉色鐵青,呼呼的粗氣一聲高過一聲。「那陳都統……?」

    「杜充一共派出了三萬將士與金對陣,陳都統領軍兩萬,王燮領軍一萬;可金軍卻有數十萬之多,兵力差距懸殊,便是有通天奇謀也難逃一敗,但陳都統身死便非因果了!」微微一歎,子龍說道。

    「陳都統是在戰場被金人殺死的?」默默的,岳飛低下頭,那話語便像是從牙縫中咬出來一般。

    轉首看著他,子龍頓了頓,緩緩道:「陳都統率孤軍力戰,於勢窮力盡時被俘。金兵主帥勸他投降,他踞胡床大罵;金兵把大刀交架於他胸前,他神色自若,不為所動。在金人大帳前與他的二兒子仲敏同時被殺害。」

    「宣和七年,金滅遼,乘隙進犯真定。陳都統孤軍死守,日夜血戰,三千將士慷慨殉國,自己妻兒八人皆遇害。建炎元年,金大將王善擁兵十萬,長驅兩河(河北、河南),襲擊恩州。陳都統與長子仲剛率軍拒戰,身先士卒,金兵以飛刀暗殺,仲剛以身蔽刀,不幸殉難。真正一個忠門烈士,便是連一個守孝,一個將如此滿腔熱血烈性延續下去的人都沒有了!」

    「不要說下去了!」緩緩的,岳飛連聲說著,到得後聲音漸趨高亢,神情竟是猙獰可怖。

    「敗非陳都統之罪!乃,乃,乃……」岳飛梗著脖子,喝道,可到了最後卻說不下去,或者說是不敢……指責!

    子龍看著他,直到他神色平靜下來,自然,岳飛內心是不是平靜他無從得知,靜默片刻後,他道:「鵬舉能明白便好,要如何做,該如何做,當如何做自然有了計較。」

    岳飛猛一抬頭,盯著子龍,那眼中的似乎也射出一道亮光,在這黑夜中殷殷炫人。他一抽佩劍,頓在地上,「若是心中有了計較,又如何如陳都統般?」說話間,他雙手一擼,將上衣脫了下來,背轉身露出背上四個殷紅的大字:精忠報國!

    子龍無言的看著他,久久而靜靜,那眼中卻是掠過一絲歎息。

    「自從夏中宗帥死,鵬舉便看出宋敗之因。宗帥上書諫軍,信而見疑,忠而見謗,甚至派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郭荀為東京副留守,監視宗帥,無一不讓人心……酸。在宗帥彌留之際,他念著的不是自己的境遇,而是杜相的『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和三聲高呼『渡河!渡河!渡河!』」岳飛緊閉著眼,素來堅毅的表情此刻也滿是酸楚,他手下的士兵一直靜靜聽著,此時也隨著他的話滿面悲慼,甚至有數人低聲哽咽抽泣。

    「渡河!渡河!渡河!……」這彌留之際的呼聲啊!

    「大宋瀕危撐一柱,英雄垂死尚三呼!」歎息著,子龍輕輕念道,「我知道了,你隨我上山。」

    上得屯鍾山,岳飛果然見到了近五千逃到此的宋兵,他又是悲痛又是驚喜:「多謝子龍兄做出如此義舉。」

    子龍擺了擺手,道:「你別謝我,若不是我大哥照應過,不論你是不是宋人我都不會留在山上的。」

    岳飛啞然望著他,疑道:「這是為何?你難道不是宋人嗎?」

    子龍瞟著他,搖了搖頭,道:「宋金交戰數十年,幾乎無勝績可言,對戰勝敗先不說他,便是連敢正面與完顏宗弼(金兀朮)對抗的人也沒有!滿朝文武,上下百官,聽到這個名字便是未戰先怯,早早遞了降表,獻了城池,納上歲幣,這等作為,稱做宋人豈不是羞慚?」

    岳飛臉色一變,壓著滿腹的痛恨與不甘立刻在臉上湧現出來。

    「這馬家渡之戰陳都統雖然迫於無奈而與完顏宗弼正面對抗,但總算是做了。縱使宋兵大敗也沒讓金兵好過。」歎了口氣,子龍說道,「再且,恐怕完顏宗弼原來在宋人心中不敗的神話也被打破,此後你們對著他也不會未曾上陣先亂家門。」

    「我岳飛絕不怕完顏宗弼!」岳飛眼中閃著光,一字一字說道。

    子龍點點頭,道:「你是不怕,可你手下的將兵如何?金軍為著宋朝的大好河山,如狼似虎。」

    「他毀我家園,我大宋子民又怎甘心受他欺辱?必當頭給他重重一擊,我岳飛不懼,我手下的將兵也不會怕!」岳飛緊著拳,將目光一一朝這些跟隨自己的兵掃去,緩聲重調說道。

    「現如今你手下有五千多人,你就如此帶著他們抵抗金兵?」子龍微笑看著,稍微之後突然說道。

    都說上陣不差餓兵,可現在這些兵的模樣實在是不堪入目:衣不遮體,面黃肌瘦,手無寸鐵……岳飛臉色一黯,雖說先前他敢想到去應天弄些馬來配給自己的士兵,可那只有百來人,現在來看,這計策是難以實行了。

    皺著眉,岳飛想了想道:「到如今也沒什麼好想的,金軍新勝,我若是現在就領著這五千人去抵擋金兵進犯,不過是犧牲諸位兄弟而已。」

    「不進,則退!」子龍微現笑意,將一句話斷開了說,「金軍進逼建康,岳將軍要退到哪裡去?」

    「韓將軍在南,應當與之匯合。」岳飛略微遲疑了一會,說道。

    「先至廣德(今安徽廣德),以為犄角,金人不敢冒進,待韓將軍收定揚州散兵,可退至宜興,休生養息以待來日。」等岳飛話音一落,子龍便緩聲說道。

    見岳飛還在考慮,子龍又道:「此時皇上在南,有韓將軍護衛,你去的話,一來官位低微,受韓將軍管轄事小,上交部下後難以出頭抗金是真;留在北,雖然必要受張將軍節制,但自己手上有兵,既能協同幾位將軍做戰,也能累積戰事經驗,假以時日,必叫天下人知道宋不僅有韓家軍,張家軍,劉家軍更有岳家軍!」

    岳飛身子微微一顫,眼神犀利,望著子龍,久久才斷然道:「好!」

    **************

    月夜風蕭蕭。

    輕風起舞,將營帳門前一排火把帶得或明或暗,雖然是黑夜,但也可清晰的看到中軍帳上飄展的帥旗,上面一個血色飛凜,銀鐵縱橫的「岳」。

    「來將通名!」

    「岳帥帳下黃佐!」隨著這一聲大喝,一騎如電,朝中軍衝入。

    騎至帥帳,馬上將領黃佐飛身下馬,人借落勢,足尖點地便要進入帥帳。當他的手剛要觸及帳布,兩道銀光突然從*出,同時喝道:「誰人敢私入帥營?」

    「末將黃佐,有軍情稟報岳帥。」黃佐見機極快,一凜神之際便堪堪擦著槍邊收回了手。他並不是不知道帥帳戒備深嚴,只是得到重要軍情後,心事都放在其上,忘了這一回,也幸得兩個護衛在不明白情況下,只有逼退之意,而無斬決之心。

    「是黃佐來了?」帳內傳出岳帥的聲音,「進來稟報。」

    帳簾一掀,黃佐便見到岳帥正對著帳門口坐著,前面的案桌上左右各放一隻蠟燭,將帳內照得通明,他頭也沒抬,逕自閱著什麼東西,神情貫注。

    一邊看著手上的書信物事,岳帥簡聲道:「何事報來?」問出這一句話他卻放下手中的東西,抬頭望著黃佐。

    「遵都統制令,末將攻打周倫水寨,不負帥令,末將已經拿下了!」黃佐臉色一喜,單膝跪地,朗聲道。

    岳帥神色間並無驚訝得意,只一點頭,道:「很好,比我預計的要快上半天。」說著他示意黃佐起來,「楊ど勢大,不可小覷,又據洞庭湖區湖泊港汊為險,瀕湖設寨,兵農相兼,首戰雖勝,凶險卻在其後。」

    黃佐唯唯應道。岳帥看了他一眼,神色淡然,道:「你原是楊ど部將,熟悉他一番佈置,是以才得以首戰勝。自然,這也封了軍中諸多將領的口,好好用心,必無人疑心。」說著他望向壁上掛著的一副地圖,久久才又道:「對楊欽大寨你如何說?」

    黃佐神色一動,心中疑惑卻不敢說,小心的看了岳帥一眼,道:「兩者相距甚遠,我水軍新戰雖勝,但長途奔襲……」

    岳帥擺了擺手,道:「我問的是楊欽大寨攻防如何,奔襲不奔襲我尚無定議。」

    黃佐醒然,舔了舔嘴唇,剛要說話,外間傳來一陣馬蹄聲,遠遠的一人便高聲呼道:「報——右相臨軍!」

    黃佐一怔,不知道是不是要繼續說,岳帥卻是一愣,緩緩道:「容後再說,先去見見右相。」

    「都統制岳飛見過右相大人。」步入臨時設立的來賓營帳,見到帳中一人身披鎧甲,圓著小步,岳飛提了提聲,道。

    那人一正身,滿臉笑意的看著岳飛,黑鬚濃密,頭髮卻有點點斑白,道:「鵬舉首戰便大捷,令人欣慰啊!」抬手與岳飛回了禮,才又道:「楊ど勢大,皇上惟恐難平,特派我來看看。」

    岳飛嘴角微微扯動,淡著神色道:「有右相在此坐鎮,末將可放心多了。」

    右相看到岳飛如此神色,哈哈大笑,道:「鵬舉多心了,想我張浚亦是行伍出身,生死作戰也不知經歷過多少,怎麼會如其他人一般?皇上說是派我來督戰,倒叫岳帥你放心,我絕不干涉,除非……」他將話一頓,拿眼仔細看著岳飛,臉上的笑意也似含著點什麼,「除非岳將軍抵不住楊ど,或是進剿失敗。」

    岳飛神色不動,語氣卻是一寬,與先前完全不一樣,道:「有右相這番話,末將可放心多了!」

    拉著岳飛坐下,張浚抬眉想了想,道:「去年鵬舉一舉收復襄陽六郡倒讓我好一陣驚訝,這也是我多年的心願啊!」

    岳飛歎了口氣,道:「右相言過了,飛收復襄陽六郡乃借了勢,算不了什麼,我大宋江北之地可不止這一個襄陽六郡在金人手裡!歎飛無力將其全部收回,將金人驅除乾淨!」

    張浚亦歎了口氣,轉而道:「聽聞楊ど兵眾甚多,且與民相和,極為難纏。首破其周倫水寨,鵬舉此後如何打算?」

    看到岳飛定定看著自己,張浚苦笑道:「你別疑心我參與,這奏折卻是要寫,你戰功卓著,我是放心得很。」

    岳飛這才神色一寬,道:「下一戰必挑楊欽大寨!」

    張浚神色一凜,疑道:「此據其寨甚遠,鵬舉你就不怕水上長途過後士兵無力再戰,反讓楊欽得了便宜?」

    岳飛傲然一笑,道:「飛猶記戰國名將李牧,常引千數鐵騎,善奔襲,曾破秦將王翦。」

    張浚緊了緊眉又鬆了松眉,道:「雖然可趁其不防,但水上卻不比陸地。」

    岳飛解釋道:「先派一將領軍攻寨,我領數千人掩之,非奔襲卻似奔襲。」說著,兩人相視而笑,岳飛起身一抱拳,道:「右相疲累,還是早些休息,明日便請右相與我一道去楊欽大寨四處看看!」

    從陸上過去楊欽大寨,不過半日路程,時當正午十分,岳飛便與張浚,另幾員將領來到了距其不遠的一座小山包上。

    從小山包上看去,湖水粼粼,星網密佈,由碗口粗的樹木搭成的一個水寨立在其中,寨頭上人影晃動,迎著日頭,可見一簇簇長槍上的紅纓。在寨身中下位置,數道鐵欄,遠遠的都可聽到被人拉動時的軸響聲,一艘艘大船便行進其間。

    「看這寨子好似水上城。」感歎著,張浚便與岳飛議論起。

    雖然岳飛現在仍算是張浚部下,更張浚現在在朝廷中兼都督諸軍事,但張岳二人名氣俱大,是以兩人說話時,其他幾位將領鮮能插嘴。

    正一邊看著水寨一邊說著,岳飛張浚都發覺湖面上竟有一小舟迎面而來,那小舟上站著一人,坐著兩人,也沒見人划槳,那小舟卻來得迅速。

    兩人相視而驚,待得那小舟近了,三人的面容也清晰起來,讓岳飛驚訝的是,其中一人卻是他早年遇見過的,名雲字子龍!

    「一別經年,岳將軍可好?」距離還有數十丈遠,子龍便遙遙一禮,微笑著道。

    「子龍兄風采依舊,實在令岳飛驚歎;而子龍兄雅興不淺,在此時於湖上泛舟則更讓岳飛驚訝!」

    「哈哈,我哪有這般雅興?」小舟靠泊,子龍一躍上岸,「這位是我大哥,姓王名寒生,」說著,一抬手指著那坐著兩人中穿著一身布衣的男子,「這位便是我二哥,名籍字羽。」又一指穿著短襟,露出大半個粗壯身體的男子。

    「子龍兄所為何來?」略微見禮後,岳飛神色淡然,問道。

    「這湖水今日雖綠,不久之後卻是泛紅。想到希文公的一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不由得來此憑弔一番。」子龍笑看著岳飛,嘻嘻然說道。

    岳飛默然,遙看了眼遠處的水寨,又回看著子龍三人,歎道:「岳某也希望這湖水常綠,只要去掉這水上城寨,飛何嘗會願意辜負希文公一席良言?」

    子龍聞言一怔,側眼看了看小舟上自己大哥一眼,見他點了點頭才道:「這水上城寨是何原因而起?」見岳飛沒有說話,他微微一歎,道:「『等貴賤,均貧富』這話又豈是生活安逸的老百姓會說出來的?」

    「在這外敵進犯之時,本該是宋人上下一心,合力驅敵之刻,卻生出如此是非,又豈是簡簡單單『叛亂』兩個字能夠說得清的!」望著岳飛臉上變幻不定的神色,子龍緩緩說道。

    「就是這等時刻,他們更不應該舉旗而反!朝廷,我等俱都全力抗敵,無暇他顧,有失偏頗也是難免,他們這一反一亂,讓天下人心更亂,何有益於抗敵?」思索片刻,岳飛搖了搖頭,道。

    「這點事情難道他們不知道?」子龍突然冷笑,「難不成岳將軍的意思是無暇他顧便可橫徵暴斂,不顧百姓疾苦?」

    岳飛一睜眼,急忙道:「我並無此意!金人強盛,為了支撐前方抗金軍需,朝廷此時多些稅賦也是沒辦法……」

    「難道因為抗金便不要老百姓活下去了麼?外戰未清,內訌又起,這樣做法抗金如何說起?」

    「可若是宋內不平,又何來上下一心,全力抗金?」聽子龍這麼一問,岳飛接著便反問道。

    望著岳飛,子龍神色間滿是失望,凝視良久他道:「都是大宋子民,不去上陣抗金反而自己鬥了起來,岳將軍不覺得可笑麼?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對於子龍看著自己的眼神,岳飛自然清楚得很,他無奈的歎著氣,道:「非我所願,不得為之。飛說了,只要楊ど放下手中所握,這洞庭湖水必不會變紅。」

    「只要他們如此做了,飛必定遞表上呈……」

    「接受招安,然後再被朝廷藉故一一殺掉?」子龍冷笑著,「你能指望朝廷如何做?若是現在金兵大舉進犯,迫得朝廷無暇應付或許會來上一手招安,而不會讓你岳將軍進剿。此時卻是金兵兩淮大敗,暫時無力南侵,對這般起反,甚至提出讓朝廷惶惶不安的口號時,朝廷又怎麼會只寄希望於『招安』?惟有將其消滅,讓其斷了根才大放其心才是!」

    岳飛無言,眉間川字久久不展,看他眼神遊移,顯然也是困惑異常。隔了好一會他才道:「子龍兄是來做說客?」

    子龍一歎,搖頭道:「做不做說客有什麼關係,我是擔心岳將軍一時看不清!兩湖精壯男子一死,僅剩孤兒寡母,到得抵禦金兵時分將無可用之兵!」

    岳飛沉默不語,看著他這樣,子龍顯然是知道了他心中計較,無奈的長歎一聲,緩緩道:「不論岳將軍相不相信,這些人或許能成為抗金主力,你若一手攻寨一手招降,不但讓這兩湖地區少了諸多孤兒寡母,也讓你多了幾分人心。」

    說著,子龍看到小舟上自己的大哥面無表情,慢慢轉過身去。他微一頓,當下也不再理會岳飛如何,朝小舟走去。其實,子龍很清楚,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已經不是明白不明白的問題。

    可回到小舟上,子龍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耳邊傳來大哥一聲低沉簡捷的話:「走。」

    「希文公曾有天下之憂,還曾以為岳鵬舉的忠也是如此,唉!現在看來,這忠非他,乃南宋朝廷之忠啊!」

    **************

    「宣——!著免去岳飛樞密副使、兩鎮節度使職位,剝其檢校少保、開國公名號,押入大理寺獄待審。」

    伴隨著這聲迴盪不息,正殿大門轟轟而閉,已經退朝的百官卻有一半仍擠在殿外的廣場上,神情激憤,面面相覷。

    「韓公,你在軍部聲望隆盛,此事還是要你出面啊!」一鬚髮皆白的半百老官顫虛虛的說道,聲調不大,語氣卻強。

    韓世忠冷顏哼笑,望著岳飛被押送下去的方向,隔了一會才道:「韓某人現在亦是待罪免官之人,要說聲望隆盛……」他眼中一亮,突地放聲大喝起來,渾不顧此地乃皇城禁地,「張浚,張德遠,你給我出來!」

    「良臣,何故大聲喧嘩?」時已隆冬,張浚身著一件皮裘,目光如炬,緩著步從正殿側邊出來。

    「是誰說鵬舉要據兵謀反?」韓世忠幾步衝了上去,幾乎頂到面才停下,毫無顧忌的大聲問道。

    張浚靜靜看著他,也同樣一掃韓世忠身後一群神情激動不安的官員後才道:「鵬舉是不是有謀反之心,此事朝廷自有定論,良臣在此聚眾難道就能脫了了鵬舉干係?」伸手一拍韓世忠的肩膀,「大理寺主論鵬舉的乃是御史中丞何大人,良臣當可放心!」

    聽了這話,韓世忠朝身後一人看去。那御史中丞何鑄面色沉穩,這裡一眾官員鬧得沸沸揚揚,他也只是默然不語,此刻所有的目光都投到他身上也未見絲毫慌亂,一攏袖,穩然道:「秦大人已經告知,岳飛一案確由本官審理。」

    幾乎所有人的面色都是一寬,張浚卻仍是靜然不變。韓世忠道:「如果是何大人主審,那韓某人就放心了。」

    何鑄依舊神色不動,緩緩道:「在下職責所在,不敢推委。當不叫一人逃罪,也不讓一人蒙冤。」

    顯然這何鑄官名極好,雖然沒有給出什麼承諾,但一句不逃罪不蒙冤卻叫一眾官員放心離去。

    「德遠,你我深知鵬舉為人,且他在你手下經事多年,你如何會相信他據兵謀反?」韓世忠與張浚並肩,落在眾人後緩步而行,見兩人單獨,他便開口問道。

    「非是我要查,乃是朝廷上的決定。」張浚看也不看他,答道。

    韓世忠眉頭一皺,道:「朝廷的決定?荒謬!我記得前些年,劉光世驕情怯敵被罷軍職,所率部原是歸並鵬舉所轄制,最後卻是併入你都督府直接管轄,這事情如何說?」

    張浚一停步,看著韓世忠,冷冷一笑,道:「這些陳年舊事你提起做什麼?最後我可是落得因酈瓊殺呂祉而罷相!劉光世所部極難轄制,當時正與金議和,鵬舉所部本就直與金人對壘,一旦議和不成便是戰局,兩方軍馬不一,戰事如何你我都清楚!此時交與鵬舉還不如我來接受,以圖後謀!」

    看著韓世忠不語,張浚稍微緩和一下面色語氣,道:「難不成良臣你以為我心忌鵬舉勢大,是以才和他搶奪兵員?」

    韓世忠毫不猶豫的點點頭,道:「正是!」

    「你——!」被韓世忠這直接了當的話一噎,張浚翻了翻白眼。

    「再說朝廷要辦鵬舉,什麼原因?德遠你位身都督府,轄制軍事,就算有人告鵬舉,也是你抬手便可將其掩過的。」

    「良臣,你還是不明白,這事情並非我能掩過去的。」張浚歎了口氣,乾脆停下腳步,望著韓世忠,「紹興十年,鵬舉大舉推進,戰至朱仙鎮,朝廷一連九道回師金牌才將其收回,如此違逆聖命,要不是當時百官齊保,加之鵬舉戰功卓著,還能留有今日之命?」

    韓世忠愣然不語,隔了許久才長長一歎:「非戰之因,乃人之禍!」

    張浚神色這才一動,拍拍韓世忠,道:「前來告密的乃是我轄制下的都統制王貴,雖然他是我轄制但素來跟秦檜親近,而王貴有此說法卻又是鵬舉部將王俊告知。就算我掩下來,這二人在秦檜指使下必定還是會讓皇上知道。」

    「必不能叫賊子得逞!」韓世忠眼中凶光一閃,咬著牙道。

    誰也沒想到,不過半月,御史中丞何鑄便因審訊不力,有掩蓋事實嫌疑而被撤職查辦,頂替上去的是監察御史萬俟离。

    風雪正隆,時近年關。

    張了張眼,岳飛有些艱難的挪動著身體,久不見光的眼睛被這突來的白色眩得眼內一片空白。

    「爹爹……」

    「岳帥……」

    深深的吸著氣,岳飛緩緩轉頭看了看自己的兒子岳雲和部將張憲,在他們身上幾乎看不到一塊完整的肌膚,溝壑縱橫的血印觸目驚心。

    他默默的注視著,血疤凝結的眼角突然迸裂,張嘴大聲喝道:「是我岳家男兒便挺起胸膛!」

    寒風呼嘯著,刮在三人裸露的肌膚上,卻讓三人頭高高昂起,神情肅穆,縱然滿是模糊也掩蓋不了那絲絲點點威武。

    「請,請岳帥前往風波亭。」一個獄卒戰戰兢兢的走近,語態惶恐,可當真走近了說話,卻不自禁的流下淚來,抬手擦拭,卻怎麼也止不住。

    風波亭……微聲念著這三個字,岳飛傲然一笑,他知道,該來的終歸是來了。偶一側首卻發現那獄卒的異狀,問道:「你哭什麼?」

    獄卒強忍著,一邊擦淚一邊斷斷續續的哽咽道:「沒有,小的沒有哭……是風大,風大,吹散了眼睛……」

    「鵬舉!」這一聲喝讓岳飛驚訝,放眼看去,來的是貶為平民的韓世忠,他一身粗麻大襖裹著卻也鐵青著臉色,嘴唇發白,正由一株大樹後現出身來。

    「韓帥,你來了。」岳飛此刻的表情便彷彿平日裡見到友人,無絲毫驚訝亦無絲毫激動。

    緩步走到岳飛身前,韓世忠眼中有哀其傷、有悲其痛、有同其恨……「鵬舉,只要你一句話……」韓世忠緊緊捏著岳飛的肩膀,道。

    「韓帥何出此言,豈非要讓飛不忠不義?」岳飛微笑著與韓世忠對望,只是他不知道,此刻他的面容笑起來便是連哭也比不上。

    韓世忠眉毛一挑,怒火上升,厲聲道:「鵬舉,你糊塗!你知道你是什麼罪名嗎?你知道前往風波亭等著你的是什麼嗎?」

    「大丈夫何懼一死?」淡淡說著,岳飛回眼看了看自己兒子岳雲與部將張憲。

    「秦檜羅織你的罪名,我去質問,他卻說不出來,只有『其事體莫須有』幾個字對付!而此次押送你前往風波亭也是秦檜私下命令!你這一去必難逃一死!」韓世忠氣得嘴唇發抖,強吸口氣,鄭重道。

    岳飛先是一愣,隨後便瞭然的一搖頭,道:「良臣,你不明白,秦檜何能,膽敢殺我,這要殺我的另有其人……」

    韓世忠一怔,大訝之下手一鬆,緩緩退了兩步,喃喃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於忠於義飛都不能那麼做。」定定看著他,岳飛少有的將自己兒子岳雲攬到身前。

    「哈哈,哈哈,蒼天無眼啊!」韓世忠仰頭狂笑起來。

    見韓世忠這樣,岳飛神色微微一黯,隨後又是一振,突然吐氣朗聲道:「你我今日一別,不知何日能得再見……韓帥,你不敬我一杯送行酒嗎?」

    這聲如重重鼓錘,將韓世忠震立當場,他也非尋常人,見事不可為,岳飛又顯露如此豪氣,他亦振奮精神,胸膛一挺,赫赫將粗麻大襖脫去,露出一身精壯,放聲喝道:「酒——來!」

    仰頭一飲而盡,岳飛哈哈笑起,揚手摔下,那碗立時分崩碎開,散入四處。挽著岳雲與張憲,岳飛一步一步朝前拖行,伴著風聲蕭蕭,身影重重,那一句句如金石敲擊:「怒髮衝冠!……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鼻頭一酸,韓世忠看著那漸隱漸沒的身影,幾乎掉落下淚來……

    「大哥……」看到岳飛爬伏在風波亭一石上,大砍刀已經高高舉起,趙雲忍不住,低聲叫了起來。

    我默默看著,心中痛楚宛轉。可我知道,事不可為,是真的不可為。這已經不是人之因而是理之因。岳飛所堅持的理念又怎麼會讓他放棄?他明知道了是皇上的旨意才讓秦檜對他下此毒手,卻絲毫沒有暫避的念頭,是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便是這般啊!

    岳飛是英雄,所以他才要堅持自己的信念,沒有人能夠動搖!

    這或許是英雄的悲哀……也未嘗不是英雄的幸福!

    韓世忠與岳飛同殿為臣,交往多年尚不能讓其改變主意,子龍與他,便是加上此也不過是三面之緣,難道就能讓他放下心中的堅持嗎?

    從子龍與岳飛第一次見面或許就注定了……

    那背上盡顯的四個大字……精忠報國!

    那毫無遲疑的話:若是心中有了計較,又如何如陳都統般?

    這時的「忠」到底是是好還是不好?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聲音嘎然而斷,入目處一片深紅,被白雪襯著,那麼醒目,那麼震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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