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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二十二章塵中悉無家5 文 / 錦秋詞

    第二十二章塵中悉無家5()

    玉言瞧著樹苗,半晌不願站起來。蘇梅離開帶來的心痛雖然震撼,但畢竟還是觀看別人的風景一般,感動歸感動,究竟不會刻骨銘心,慢慢平靜下去,便覺得惶然。

    自己要真是妖,那莫邪是不是真的會收了自己?她也不是害怕,只是一種道不清辨不明的情緒讓她難以自已。蘇梅還說自己上輩子是死在他手上,那麼,那麼她也不想討回什麼,反正她一點印象也不存了,而他好像也記不得了,是不是應該不計前嫌?這輩子可不可以……平和一些?就像來之前那樣,一切都沒發生之前那樣,只是打打鬧鬧,在嘴裡罵,在心裡笑……只是那樣,可不可以?

    現在回想起來,被他的雷劈到,被他的內氣凍到,被他的冷嘲熱諷氣到,點點滴滴,都跟他暗藏心思的笑一樣,讓人止不住的懷念,止不住的微笑。但這一切,是不是都將因為自己的真實身份而發生改變?

    莫邪瞧著她的背影,眼神閃爍,沒有催她,也不知在想什麼。

    「這是……什麼地方?」暈迷在誅邪陣裡面的裴大小姐突然打破沉默,徐徐坐起。

    玉言被嚇了一跳,打了個大大的冷戰。

    裴芍注視她的目光卻與平時粘嗒嗒的不同,此刻滿是疑惑,「你是……」

    玉言瞪著她,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裴芍的眼神閃了閃,忽然搖頭:「不,你不是柳靈!你是?」

    這是哪兒跟哪兒啊?玉言有點呆滯的說:「我不是柳家小賤人,我是玉三。」

    裴芍瞧著她,眼神從迷惑漸漸變得清明,居然爬起身走過來對她行禮,「我記起來了,這幾天來多有得罪,真是抱歉。」

    她似換了一個人,平日那種讓人渾身冒雞皮疙瘩的態度全都消失了,動作間頗見爽利。

    玉言覺得很奇怪,這人好像不清楚剛才發生了什麼事。便鎮定的對她說:「沒有什麼,我從未放在心上。」

    裴芍聞言,泛起個感激的微笑來,清秀的臉變得相當的清雅動人。她轉身慢慢離開,一點沒有廢話。

    玉言瞧著她背影遠去,說不清心裡什麼滋味,認識她的人接而轉身離去,只留下她一個人在原地。她都快要忘記了自己。

    風中傳來異聲,她耳朵動了動,對著聲響發出的地方大聲叫道:「出來,給我出來!」

    半人高的雜草叢嘩嘩的一陣響,鑽出一個滿臉精悍之色的婦人,她身上穿著夜行衣,垂下的手緊緊握住刀柄。

    「少主人。」她恭謹的行禮,聲音卻在微微顫抖。

    「李執事,你是來抓我回去的嗎?」玉言猜到是讓娘派出的人盯上了,卻料不到是她,跟隨娘親近二十年,最是忠心耿耿的部下。

    「……」李執事卻只是沉默,握住刀柄的手竟在微微發抖。

    玉言心思一轉,「你來這裡多久了?」

    「……」李執事垂下眼睛,不去看人。她背脊的衣衫留下吹乾的汗跡,在這裡已停留了不短時間,已經足夠她看清楚很多事。

    玉言並不笨,看到她這副樣子完全明白了。一股憤懣湧上心頭,她冷笑道,「你是發現了我是妖怪,怕我回去會害人,現在又不想抓我回去了是吧?」

    原本只想諷刺她一下,不想李執事渾身一抖,望向她的目光滿是驚恐,顫聲道:「少主人,你……你都記起來了?」

    記起來?記起什麼?難不成自己以前真的害過人?

    玉言腦殼裡嗡嗡作響,本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再害怕,卻還是忍不住微微發抖。

    她覺得事情的真相已經向她露出猙獰的頭角,她怕得要死,但是逃避是比死更讓她難以接受的事情。她也不覺得自己是多有勇氣的人,但是沒有答案混沌不明的狀況比任何狀況都更令她難以忍受。

    她對李執事說:「沒錯,我都記起來了……我記得你們是怎麼對我的……」無論什麼結果,都請你告訴我。

    「匡啷!」李執事手中的刀抽到一半,突然墜地。她跪倒地上,渾身哆嗦,顫聲求道:「少主人,當年的主意是我出的,黑狗血也是我灌的,請你不要怪責盟主……她也是萬分捨不得的……」

    「當年盟主把你抱回來的時候,你還不足半歲,卻已經能夠說話,還常常說些大家都聽不懂的事情……也怪不得大家害怕,後來大家才知道你看到的那些東西都是屬於你那個世界的,你不是屬於這個世間的人……大家那時都想把你送走……盟主捨不得,幾乎跟大家都翻臉了……是個遊方的道士給出的主意,給你灌下一碗陽日陽時出生的黑狗喉血,以極陽之氣封住你體內的陰祟之氣……此事怪不得盟主,要是讓旁人知道內情,不但留你不住,盟主也會招來橫禍……換著是誰,也會這樣做的。」

    灌了黑狗血?封住陰祟之氣?

    為何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這些?難怪每次她說要去尋仙修道,娘臉上都會露出那麼奇怪的表情。難怪修道之風風行天下,得道之人眾多,她卻從來沒有碰到一個半個……千頭萬緒,不是沒有痕跡可循,只是她,從來不曾想過。

    一時間萬念俱灰,玉言晃了一晃,咬牙道:「難道我就不是娘親生的麼?」

    「……」李執事咬緊嘴唇不吭聲,表情分明就是在默認。

    無論盟主當年多麼強調這是她的親生孩子,但咱們敬愛有加的盟主怎麼可能跟一隻妖怪生下一隻小妖怪,定然是她一時心軟,不知從哪裡抱回來的野種。

    最後一線希望也被輕易粉碎,玉言握緊拳頭:「這樣子的瞞騙玩得很開心麼?就因為我不是人,就得受這樣的玩弄?」

    「你不甘心麼……」李執事忽然抬頭,目中露出既是恐懼又是厭惡的表情,「那就吃了我吧,放過盟主……雖然你是只妖……但她畢竟算是你的母親,是她把你一手養大的啊!」

    在這一瞬間,玉言覺得自己的心臟,被活活撕成了兩半。她瞪著眼睛,難以置信的環視著周圍,甚至抬起雙手放在面前細瞧,卻只看到一片血紅。

    真諷刺啊,所謂身有仙骨一心尋求仙道之人,卻連人也不是,而是一隻從小就被灌了黑狗血,被親人怕著防著的妖怪!

    風簌簌的吹來,她恍恍惚惚的看到三歲的自己坐在簷下,細雨毛毛的在她細柔的發上凝成一串串微小的透明珠子。她安靜的坐著,定定瞧著娘親幾個得力手下的孩子在庭院裡蹦蹦跳跳的追著玩,笑鬧聲又尖又亮,直飛到雲裡去。

    她只有羨慕的份兒,跟她們同齡的她,三歲還學不會說話,腿腳也不靈便,走著走著就會自己絆倒……她見過有一條母狗生出五隻乳狗,其中一隻就像她那般,腿軟軟的,腦袋往一邊耷,好像喝醉了一樣歪來倒去,怎麼也站不直。

    「那狗腦子壞了,長不好的。」聽過這話的第二天,那隻小狗就永遠消失了。那之後,她就固執的坐著不肯再動了。

    她以為是自己笨,腦子壞了,她怕自己長不好。更怕被別人發現這個秘密,然後她就會在世上消失掉。

    她是那樣的沉默而恐懼著,對不可知的未來充滿懼怕和卑憐。

    直到那個道姑來到她面前,她的笑意好像泡在水裡的綠葉,舒展而溫和。她的手輕輕撫上她的頭頂:「小姐,跟我念一句詩?」

    年輕的道姑穿著杏黃的衫子,聲音在清風裡飛揚,「鴛鴦于飛,畢之羅之。君子萬年,福祿宜之。」

    她固執的緊緊閉著嘴。

    「跟著我念吧,一遍就好。」道姑好脾氣的誘勸她,可她是娘親的貴客,難道還不知道自己是個啞巴麼。

    道姑微笑著摸出一個琉璃珠子,蓮子一般大小,裡面的花紋鮮艷華美。「你跟我念一遍,我就把它送給你。」

    光滑冰涼的琉璃珠在她掌心慢慢滾動,在三歲孩童的眼裡,比世上所有的事物都要美麗。她突然覺得嗓子有點按捺不住的想發出聲音來,這是三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就試著模仿著道姑的聲音開了口:「鴛鴦于飛……」

    清澈圓潤,美玉流泉。

    她愣了一下,立即狂喊娘親,因為娘在前院,她奔去找她的時候,竟然發現腿腳也變得靈便起來,她奔跑得又直又快。

    她跑到一半,站在庭院中央發呆。杏黃的衫子飄然來到她身側,在她手腕上套上一根鮮紅的繩子,「你是我見過最有慧根的孩子……只可惜……」

    到底可惜些什麼,她怎麼也想不起來,忘記了是道姑沒有說完,還是自己沒有聽到,又或許是忘記了。她只是很快樂的記得對方的讚賞,至於讚賞後面的遺憾,她忽略了。

    她聽說過「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故事,她以為自己是與眾不同的,過去的自卑和自憐到了都是一種鋪墊,成為了彰顯她與眾不同的一種鋪陳。

    未可知的未來忽然就變得踏實起來,在那一瞬間,她清晰的看到了鋪在面前的道路。

    然而這一切都在今日裡崩塌了,那條路她永遠也不可能踏上去,更遑論走到盡頭。

    過去許多事情一件件想起來,有些細微得讓她懷疑。那一步步的趔趄,一聲聲的暗啞,一瞥間的敵意,突然死寂的私語……原來都是因為她,因為她是個異類麼?

    原本高廣的天空忽然變得很近很近,鍋蓋一般向她壓來,要在下一刻把她壓扁,砸進泥裡。

    她寧願就此埋進土裡,再也,永不,出現在這些虛偽的人前。

    一隻溫暖穩定的手忽然放在她肩頭。她渾身一抖。這股溫暖來自於她方才開始就一直不敢對視的人。

    他終於要……

    「你擔心的事情絕不會發生的。」莫邪淡淡說道。他竟知道她擔心什麼?

    莫邪帶來一種安定的力量,他微笑著對李執事說。

    「他會拜我為師,學習修煉之道。他資質非凡,心地仁厚,不定真的能修成仙身。只要常懷向上行善之心,是妖還是人,並無差別,世人時常拘泥於身份這等虛事,真是可笑。」

    玉言張大嘴,呆呆的瞧著微笑的莫邪,說不出一個字來。肩頭傳來他掌心的熱度,竟讓她漸漸止住那種致命的暈眩感。

    李執事怔怔的瞧了莫邪一陣,驚訝的表情漸漸換上了欽佩,「這樣,就拜託真人了!」她向他行大禮。

    玉言覺得諷刺,但同時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磅礡的,洶湧的,充滿了她的胸臆。

    就像是一腳落空,發現下面是萬丈懸崖,即將粉身碎骨,然而卻在下墜的半途被樹杈掛住了。然後忽然發現樹葉上露珠晶瑩密佈,伸出舌頭一舔,竟是清甜如蜜。

    莫邪就是那棵樹,在最想不到的時機,向她伸出了手。

    李執事表達完感激之情,竟不向她道別,轉身離去。

    玉言想起,自己以前曾經無數次見到這樣匆匆離去的背影。過去她一直以為是這位執事不苟言笑,感情收斂,現在才知道,這是一種赤裸裸的厭惡。

    她開口喝道:「站住!」隨著這一聲喝出,她發現自己又變回自己來了。

    是妖又如何,是人又怎樣!是人不一定能尋得好歸屬,是妖也自有真人收我歸正路。我就是我自己,不是旁人,妖也有妖存於世上的位置,活得理直,活得氣壯,撇開傷情傷命,堅韌地做自己想做的那些事。

    她忽然就微笑起來。

    李執事站定,聲音微抖:「少主人還有何吩咐?」

    她還稱她少主人,雖然並不甘願。

    玉言笑了笑:「有件事情請你轉告我娘。」

    李執事回身,「少主人請說。」驚見玉言拜伏在地,「你這是……」

    「請你轉告我娘,十七年養育之恩,不敢稍忘。今日玉言有不得已的緣由,離她而去,待來日允許,當報親恩!」她清清楚楚說罷,磕下頭去,一連三個。

    李執事有點想避,又不敢擅動,慌了手腳,只道:「好罷,我會轉告,但這恩……也就不必……」她還是怕這妖怪會吃人。

    「多謝應承。你答應了可要如實轉告,這三個磕頭也務必帶到。」玉言爬起,湊近一笑:「要是忘了……我就吃了你!」

    李執事像被燙到的蝦子,猛的蹦開,臉都綠了,連連道:「當然,當然!」飛快跑掉,下山路太急,幾乎跌個狗啃屎。

    玉言瞧著她遠去,眼睛裡的笑意慢慢消失,她回頭問莫邪:「為什麼收我當徒弟?我可是個妖怪!」

    「作惡的人是壞人,沒有作惡的妖是好妖。」莫邪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忽然笑了笑道:「其實也沒什麼,那紅梅樹妖說我容不得你,我只是想證明給他看看罷了。」

    玉言瞧著他,覺得他笑得是那麼光芒四射,一種有點陌生又有點熟悉的熱流在心裡緩緩流動,她有點目眩頭暈,不禁結巴起來。

    「那個……妖怪真的可以修煉成仙嗎?我還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妖……」

    「怎麼可能!妖有妖道,仙有仙道。」莫邪笑得無辜:「我只是騙騙剛才那個人,誰叫她那麼看不起你。我只是替我的徒兒出口氣!」

    「你……」

    「好了,別想那麼多。等得了道,你有了法力,能普濟世人,那時是妖是仙有什麼分別!等你我忙罷此間事宜,我就領你上玉瓊山拜見師祖,這還是我頭一回收徒弟呢。要是知道我竟收了只妖怪,怕要把所有人都嚇一跳呢!」

    「走吧!」莫邪說道,跟著就領頭下山。

    「果然是玉瓊山!那個只收男修道人,也出了幾個男仙的所在。」

    玉言心裡暗暗不安,自己可是個女的。但當她瞧著莫邪那笑得眉眼飛揚的側臉,卻又無論如何不願意開口說出真相了。

    他連我是妖怪都不介意,當然不會介意我是女的了。

    自我催眠完畢,她答應了一聲,追著他的背影而去。

    自這日起,洛城裡的梅花,一夕之間,盡成半枯,枝幹瘦黑,葉子枯疏,其形甚醜。但至冬日,全城皆綻紅花,朵朵鴿蛋般大小,重瓣血紅,光艷照人,香飄十里,遂成天下一絕,人稱枯骨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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